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献给未曾谋面的王绍兴先生
仍记得令堂对你说的一句“你就初中文化,能写个什么书,真不如回家种地去”。
1
“沙沙沙”,锉刀在朱美琴的指甲上不停地摩擦着,白色细屑扑簌簌落下,藏进不可见的灰尘之间。那是一双不算是纤美的手,岁月流逝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不光滑、不细腻,手心里更是布满了沟壑,几个小小的茧子均匀分布在掌心和手指相连的部位,顺着手指方向看去,不远处一张硕大的餐桌上摆着三盘还冒着热气的菜肴,一荤两素。
沙发背靠着窗,光线透过玻璃肆意洒在宽敞的客厅和女人的后背上,她上身前倾,肘部撑在大腿上,低着头,目光始终漂浮在来回挪动的锉刀上,背光的脸上仿佛覆盖着一层寒霜,像是光线照耀不到的阴冷地方,面无表情,只是眉毛稍稍皱起。这是一张看起来略显刻板的脸,生活的欢愉似乎不曾光顾过,或是匆匆离去时便已经擦去了曾经的足迹,倒是岁月刻下了五十来年该有的痕迹,无论是额头上几条若隐若现的抬头纹,还是眼角被刻意用化妆品遮挡过的鱼尾纹,无不印证着这一点,沿着鼻翼延伸而下,法令纹像是两条鸿沟包围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几缕发丝挣脱了灰色发卡的束缚,从额头两侧落下,发梢像是稻草一般干枯。
“哒哒哒”时钟指针有条不紊地挪动着,餐桌上饭菜的热气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消失无踪,女人仍在沙发上坐着,仿佛是这间屋子里的陈列一般,一尘不染又死气沉沉,所有的一切仅仅在它该存在的地方存在着,履行着房主赋予它们的义务,沙发半包围着茶几、电视的上方就该是时钟悬挂的位置,餐厅在没有特殊情况时永远只是两支椅子在履行着使命,餐桌更是在大多数时间都拒绝陈列欢声笑语,玄关的拖鞋冲着同一个方向,紧闭的三间卧房同样井井有条,甚至所有的垃圾桶里几乎没有杂物存在。秒针不留余地飞速转动着,带动着分针有条不紊地前进,最终时针也跟着走了两大格,饭菜的热气早已消失,期间朱爱琴几乎没有移动,只是低头看着双手,锉刀仍然握在手里,但摩擦却早已停止,像是早就知道会是如此,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子走向餐桌,默不作声收拾着碗筷。
还未动筷的饭菜整齐摆进冰箱,她依然阴着脸,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一天欠着谁?老的小的都一个怂样。”说罢便走向玄关,“哐”,随着一声关门声,她离开了。
2
门关了,光线缓慢抚摸着宽敞的房间,飞舞着的灰尘无处遁行,漂浮在整洁占据主旋律的房间里,光一寸寸挪,灰尘一点点显现,仿佛因为女人的离开,也仿佛是日间本该如此,寂静里溢出不屈而杂乱的点点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只耳朵紧紧倚着门,用力想要听清屋内的一举一动,那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身上穿着附近一所高中的校服,摒着呼吸蹑手蹑脚地站在熟悉的门前,与对门邻居家磕磕碰碰所发出生活的响动不同,他所用力倾听的房间隔着门一片寂静,仿佛是没有人在屋里,又仿佛有些熟悉的生活记忆,依靠在门前,呼吸平稳且缓慢,身躯紧绷着,一副随时都可以后撤逃离的姿态,脸上写满了挣扎,一手扶着把手,一手紧紧攥紧衣服下摆,如果透过那只手,可以看到汗渍和褶皱已经浸湿了紧握着的地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仍然在原地挣扎站立着,像一个第一次入室盗窃的小贼,丝毫看不出他站立的地方是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家门前,握着门把的手好几次放下又抬起,汗珠顺着发丝流下。
大楼之外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车子飞快地在马路上奔驰,行人似退潮般回归到工作和生活的海洋,暗流里是奋发图强的学子,所有的一切都有序地游动着,汇聚分离,电光石火似的进行着,柳树们轻轻摆动,高温恪尽职守,车声、人声叫卖声、喧嚣声、办公室里嘈杂的键盘响声……忙碌且有序地疯狂推动这夏日的指针向前行走,沿着既定的轨迹,所有一切像是金枪鱼一般在洋流里飞快游动,稍稍停歇便有窒息的风险。
大楼内的青年,终于下定了决心,深深吸了几口气,钥匙颤颤巍巍插进钥匙孔。低着的头很难看到面部的表情,只是钥匙每前进一毫米他都小心翼翼,随时后撤的动作一直未曾改变,短短的钥匙,硬是花了近十分钟才完整插进钥匙孔。拧动,动作轻微得像是悄悄伸进别人裤兜里夹起钱包的镊子,呼吸仿佛也不复存在,唯有周遭因忙碌而产生的声响,钥匙和门则是另一个极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门开了一条缝。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把手的手,拉着门缓慢匀速开启,时常发出急促刺耳声响的铰链,这次却是保持了难得的沉默,任由青年拉开三分之二。
“扑通,扑通”,心脏像是要提到嗓子眼,站在门前,始终没有往里迈一步,而是更加用力听着里面的声响,身体紧绷着,全身肌肉仿佛做好了随时撤离的准备。
“唉,我该怎么面对?”这句话萦绕在青年的脑海里,他就站在门外,怯生生地侧身把头伸进门内,小心翼翼地看着空荡荡的房子。
“看来没人”,心里的一块巨石算是落下了一半,青年已经走了进去,并没有顺手把门关好,他的动作依然轻柔得像是一只警惕的黑猫,一举一动没有一丝声响,走进玄关,看了眼半开着门的卫生间,心里才有了一丝安定,转身轻轻关上厚重的铁门,换好鞋,走进客厅,坐在了靠近沙发的窗台上,后背靠着墙,眼睛看向窗外,视线飘忽不定,一会儿聚焦在楼下自来水公司硕大而平静到极点的蓄水池,一会儿则看看形单影只振翅飞行的小鸟,一会儿看着马路边随着热气摇曳的柳枝和疲于奔命飞快驶过的车辆,怔怔出神,对面是一座到了夏天还是充满荒凉的小山,一丝一毫都和茂密和勃勃生机扯上关系,天空并不是纯粹的蓝色,一层刺眼的白色覆盖在上面,偶尔飞过的小鸟飞快走出这幅画面,水池则是一片死寂。“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些,大家都在注意车子快不快,车头的标志是不是很醒目;房子是不是很大,地段是不是繁华……”胡思乱想着,身体像是一尊瘦弱的雕像摆放在窗台上,射进来的阳光勾勒出金色的轮廓,仿佛是为了呼应这年华,也可能是为了灼烧他脑袋里不切实际的种种幻想,在他被高温逼退前,他想到“还好有一个一样孤独美好且具有同样挣扎灵魂的女孩子出现在了生命里”。
“嗡嗡嗡”手机震动的声响传了出来。
“嗡嗡嗡”,黄绿色的屏幕里“妈妈”两个字格外醒目,手机握在手里,心也跟着颤了起来,“嗡嗡嗡”大拇指在接听的按键和挂断的按键上游移不定,按理说这个时间他不应该接这个电话,因为这个时间并不是课间休息的时段,除非妈妈知道了自己逃课回家了,“嗡嗡嗡”电话不停响着,大拇指紧张得不知所措。
“嗡嗡嗡”,“嗡嗡嗡”又过了好多秒,催命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深深呼了一口气,手心已经满是汗水,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脏还没来得及放下,那声音就又传来了。
“嗡嗡嗡”。
最终在第五个几乎没有停歇的电话打来时,青年才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这句话还没说完,另一头就传来了愤怒的声音。
“你哪里死着呢!快给老娘滚回学校去!你们父子两个是要把我气死才开心是不!快给老娘滚回去”。
“我…我……”电话这头青年身体颤抖着,头压得很低,声音细小得像是蚊子的声响。
“我什么我!快去学校去。”接着对面就挂断了电话。青年站在原地,低着头,手机紧紧在手心握着,喘着粗气,看不到他的表情,就这么一动不动站了十多分钟。
所有的侥幸都落了空。
3
光线照耀着摇摆着的柳枝,影跟着挪动,时钟的指针旋转着,太阳没用多少时间就褪去刺目的金光,一大团橘色的火光散发着不甘离去的尾韵,缓缓被拉下地平线,这一幕还未结束,狡黠的月亮就悄悄漏出身影,学校里疾走的钢笔划过纸面的声响,催促着阴影来接管日落,每隔四十分钟就传来沸腾般的声响,几乎每天都在这片空间里上演着,白色灯光下照耀着一具具藏在蓝白相间服装下处在年幼和年轻中间的躯体,成长的隐秘悄无声息又似烈火烹油一般进行着。
在白色光芒之外,时间大概是晚上八点,操场边缘一处树丛,此刻一对男女面对面站着,透过层层遮挡,能看到一个男生在表述着什么,时而低下头声音轻柔且绝望,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是将目光凝向脚尖前约莫二十厘米左右的位置;时而情绪激昂,手势多变,脖颈上血管突出;更多时候沉默不语,被笼罩在对面关切的眼神里。对面的女生只是静静地看着男生,很少说话,关键时刻附和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却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帮助,谁能指望这个年龄的人能做出什么切实影响周遭环境的事。他们待在本不该出现的角落里,肆意共度着属于他俩,但却不只属于他俩大逆不道的青春时光,随着一阵铃声响起,本来还灯火通明的校园几分钟内便熄灭了超过百分之八十的灯光,潮水般涌来的嘈杂声响也在十几分钟就归于平静,操场边缘的俩人轻轻拥抱着对方,男生的头藏在女生肩头上,轻轻耸动,也许是为了掩饰刚刚存在的啜泣,抱着对方的同时还把头仰着看了半晌,眨了眨眼才缓缓松开抱着对方的双臂,随后快速转身,直到对方离开才默默转身目送快要淡出视线的背影。
朱美琴早已回到了家里,她还在中午她坐着的沙发上坐着,一样地面无表情,电视机开着,但她的目光却从来没有看向它一眼。白色灯光笼罩着和中午一模一样的房间。
“咔”,随后轻微“嘶”的声响,一个红色的小火球悬停在楼道的黑暗里,随着吸气,火光明亮了几分,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唤醒了楼道内的声控灯,白天站在门前的青年,此刻站在五楼和六楼中间的平台上,手里不熟练地夹着一支皱巴巴的香烟,剧烈咳嗽着,半晌才缓过劲来,这次仿佛是下定了决心,狠狠把一口还没有吸进肺里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随后走向六楼,站在门口的时候,恰巧声控灯灭了,他拿着钥匙的手悬停在了半空中,他知道现在门内肯定有人,但这恰恰是他想要逃避,却必须要面对的。
漆黑的楼道里,几乎没有一丝声响,青年仿佛溶进了这片黑暗里,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手机“嗡嗡嗡”响起,屏幕上“妈妈”两个字亮起。
“喂,妈。”
“我到门口了。”
“咣”,门开了,青年迈步踏了进去。
4
望向自己母亲前的这几步路,青年走得很缓慢,仿佛置身在深海,宁静和压力无处不在,缺氧似的深深吸了不止一口气,没有落座,只是隔着茶几扭头看向坐在靠窗沙发上的女人,随后就低头看向了脚尖,除了电视发出的声响,时钟走动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没有人开口说话,而气压却是越来越低。朱美琴半坐在沙发上,目光始终在电视机旁边的墙壁上,没有看进门的青年一眼,反观站立着的青年,垂着的两只手攥着上衣衣角两侧不停揉搓,一恍神三分钟过去了,“过于沉静的外表,恰恰诠释着他的内心的沉重。”(电视剧《天道》)电视机恰巧传来这句话,或许是因为电视内容过于无聊,也可能是时间说些什么了,朱美琴用遥控器关了电视机,放在沙发上的双腿,移到了旁边的地毯上,上身跟着转向青年站立的方向,仍是面无表情,而眸子深处却是藏着不易被人察觉到的熊熊火光,隔着茶几看着低着头的青年,火焰更是盛了几分。青年仿佛是感觉到了目光注视,头更低了。
“站着干什么,坐吧”,语气平静到冰冷。
青年站在原地,衣角被攥得更紧了,手心渗出冷汗,达摩克利斯之剑仿佛高高挂在了头顶。脑子里无数念头混乱的闪过,双眼更是紧紧闭了起来,呼吸开始变得短暂而又急促,只是低着头,浑然没有发觉自己的肌肉也跟着紧张起来。
“哒,哒,哒”,时钟的声音清晰可闻,青年仍然一动不动,朱美琴则是上身前倾看着青年,“说下你这两天在学校里的事情”。
这语气不容置疑,充满了火山喷发前的克制,硫磺的气息仿佛顺着即将喷发的熔岩充满整间屋子,而青年站立的位置像是火山口正中央,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觉得,喷涌的热浪让他呼吸困难,脑子里一幅幅混乱的画面胡乱地飞速划过,脚下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双眼紧闭,有一股力量在拽着他的眼皮向上,去看一眼将要喷发的源泉,而另外一股力量则是拼命压着他的脑袋,做出鸵鸟遇到危险时的动作。口干舌燥,很想开口说上两句话,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抬了抬嘴唇,就闭上了嘴巴。
“你聋了你?问你话呢!中国话是听不懂了?”朱美琴的眉头皱了起来,她看着低头不语的青年,顿时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底燃起,“说话!”这句话几乎是喊出口的,而回应她的仍是沉默不语,唯一变化就是青年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我一天好吃好喝供你上学,你就这么报答我的?给我逃课?还和你那小妈谈恋爱?”
“你给老娘现在咋不说话了?嘴哑了?上课不是爱说么?现在你也给我好好说说!”
“说话!”
又是一声严厉的吼声,青年颤抖得更加明显了,衣服下摆被揉搓得满是褶皱,无数声音在内心响起,每一句仿佛都能回应朱美琴的问题,但每一句到了嘴边又被胡乱咽进心里,最终汇成一句话“你根本不懂我”。
“老娘一天起早贪黑地给你王八蛋赚钱呢,你呢!老师要是下午不给我打电话,我现在还蒙在鼓里!你和我多大的仇恨?把我气死了,你就安心了!”
“我一天天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件衣服能穿十几年也舍不得买新的,给你什么都买最好的,你就这样的学习态度?真不如回老家去养猪去。就你这样的到了社会上也是社会的败类!”
“我活得好累。”声音小得像是蚊子震动翅膀,这是青年回家后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声音大点。”朱美琴没有听清,她只觉得像是一束无关紧要的光一晃而过,接着又说道,“我看,你也不要和我过了,我养不起你,把什么都给你了,你也不领情,我们明天去公安局去办一下,你和你爸过去,一离开我,你生活就啥都好了,过你人上人的生活去”。
“你不是爱和你爸在一起么?以后你就搬过去住去,这些年我也累了,你小的时候觉得你还小怕你接受不了,为了你我和那王八蛋硬是过了这么多年,你小学毕业了好不容易分开了,人家给过一毛钱没有?你还真当你是香饽饽呢?这两年全是我把你拉扯大,为了你老娘受了多少罪,你一走,我日子马上就好过了。”
“对不起,对不起。”仍然是像是蚊子扇动翅膀般的呢喃,青年嘴里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呼吸急促,仿佛一只大手攥住了他跳动 心脏,压迫的感觉由内而外传递到身体每一个角落,手掌渐渐开始感觉到麻痹。
朱美琴听到了他嘴里不停重复的道歉,“对不起?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要真有上进心,老师能给我打电话?你要还要点脸的话,能逃课?能早恋?那女子也是眼睛瞎了,能看上你!”
“不要念经了!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我恨不得一拳把你打死!”
窗外漆黑一片,零星的几盏路灯呼应着被云遮挡的月亮,不算明亮的月光洒在寂静的街道上,不时路过的车辆飞快驶过马路,而马路几年后则会因为无数这样的夜晚和白天变得坑坑洼洼,年久失修,不得不用新的沥青水泥遮盖老的伤疤,周而复始。窗内仿佛是一幅静态的图画,除了女人生气的抱怨和青年的呢喃,一张宽大的茶几横亘在她俩中间,白色的灯光洒在房间里,像是一轮冰冷的月亮。
时间快到晚上十一点了。
“滚去睡觉去。”说完朱美琴站起身,走向客厅。
“让开,现在知道丢人了?洗脸去!”说罢,便自顾自走近洗手台,不一会儿水声传了出来。青年浑浑噩噩洗漱完,走进卧室,脑子里回荡的仍是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不一会儿泪水湿润了枕套。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卧室房门被打开了,没有敲门,朱美琴径直走到床边,随手把一包奶扔在床头柜上,冷冷说了一句“喝了”。
普通的一夜,随着熄灭了的灯光缓慢进行着,一个青年盯着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才悄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