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写历史小说是个技术活,很多细节移花接木之后要和人物性格心理对得上。三国里写曹操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细节,耐人寻味。比如曹操的孤独。

有一章写曹操在白门楼捉了宿敌也是旧时的好友陈宫,陈宫仍然不肯向曹操低头,被推出杀了,曹操带着可惜说公台公台啊,你死了你的家人怎么办啊。陈宫回答道,拜托给明公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赴死。

曹操在白门楼上,看陈宫消逝的背影,曹操内心的孤独再次弥漫开来。这时他身边有枭雄刘备,有一班忠心的部下,却仍然是孤独的,对于刘备孙权这样的对手,曹操有的是青梅煮酒的潇洒不羁,却没有可以交心的感觉。

记得十来年前,曹操刺董不成,孤身出奔,那个在朝堂上笑诸臣无能的少年英雄,那个在万马齐喑中敢于引刀成一快的豪杰,这时孤身仓皇在黑夜中逃命,前面是无尽的黑暗,周遭是惶恐与孤独。

这时候有一个人,捉住了逃犯曹操,反而被曹操的气魄志向打动,抛弃县令的官位和曹操一起出奔,这就是陈宫。这个人理解他的雄心,理解他的匡时之志,愿意愿意帮助一无所有的曹操。

这个在黑夜中和曹操一起狂奔的陈宫后来离开了曹操,一生与曹操为敌,蹈死不顾,直到那天白门楼上的永诀。嘉宾不在,何以鼓瑟吹笙啊。

曹操一生中有过一些风云际会的相遇,比如多谋善断的郭奉孝,比如义薄云天的关云长,比如被他夸赞如同古时良将的于禁,可是他们一个个都走了,有几个场景曹操也许一生都不会忘记,比如白门楼上,他在陈宫的背影里若有所思;

比如在出征前,最后一次见到病体怏怏气息奄奄的郭奉孝,郭嘉和着泪咳在尘土中的血;比如在自己的王宫里,打开匣子看到关羽的人头,曹操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笑着说,云长别来无恙;

印象最深的估计是赤壁,面朝明月大江,横槊赋诗,高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时的曹操携大军数十万,战将千员,可惜没有什么人值得他鼓瑟吹笙,当真是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啊。

在人们的印象里,枭雄似乎不该有嘉宾,他可以有臣子,有战将,就是不能有朋友。即使在曹操起兵之初就投奔曹操的荀彧,被曹操认为是自己的张良,在面对袁绍吕布等强大敌人都不曾离去,为之筹谋划策的荀彧,后来也因政见不同反对曹操,曹操赐了他一个空盒子,荀彧知道曹操不想让自己多说话了,于是就自杀了。

曹操是没什么朋友的,对下,他是主公,对外,他是雄主,连睡觉他都要搞一出梦中杀人,搞得侍卫队人心惶惶,他的多疑,他一直的自我保护,其实都是证明他缺乏安全感,自从陈宫郭嘉这些人死了以后,再没什么人可以让曹操信任到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如今君不再了,只能对酒,曹操歌不出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了。

在曹操走向权力之路时,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当他戴上魏王冠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了,身后身前要么是歌功颂德,要么是明枪暗箭。在曹操死之前,对着自己生前喜欢的女人们絮絮叨叨,说我死了你们不能坐吃山空,要自己学针线活,养活自己。

又长叹,唉,到下面看到我儿子曹昂,问我要母亲我该怎么回答啊。这分明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这个老头的生活本来应该有个人每天和他下下棋,互相嘲笑对方棋艺太差,然后一起去喝酒的,可是他死了,身后有臣子的忠诚,有对手的拍手称快,就是没有一个可以一起喝喝酒开开玩笑的老朋友来痛哭一场。

这是曹操这种所谓雄主的悲哀,也是一种必然。

如果人死了之后有归宿,那么曹操死了之后应该会很开心,斗了半辈子的陈宫可以坐下来喝喝酒,可以喝关羽下下棋,可以为了奉孝鼓瑟吹笙,用一世没等到的嘉宾,都在这里,对酒当歌。

那些风云际会,可以在这里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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