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葬礼在死亡之前开始了,我们家在苏北乡下,距离市里的医院好几十公里,从医院开出来的车开到一半不开了,坐地起价,加了好些钱才让奶奶回了家,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天……
到家的时候亲戚们已然济济一堂,常年空关的凄寒的小楼房里用门板架起了一张临时的床,爸爸和叔叔轮流挤着氧气,一些瘦削干瘪的长辈突然德高望重起来,说起来要买什么样的衣服、派谁做什么事、路线怎么走、在哪里打井……有月经的女人是污秽的、要请村里有能力的男人做事;
此刻爸爸决定让我挤氧气,手底下的生命柔弱而狂暴,一切的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有人在大声地打电话、发号施令,布匹烟酒等杂物缓慢而积极地运了进来,我的亲戚们为我奶奶明天或后天的死亡快乐地准备着,眼前的场景既是如此……
葬礼总导演在我们这儿叫死人队长,他看起来颓废而威武,高大的身躯配合着洪亮的嗓音,再加上他那一套车轻熟路的流程模式,在葬礼结束后的算账环节里,他被追认为一个坏人,但无论如何,他的权力和威望还是被确立了起来,一如灵堂布置了起来,在无数繁琐的、古怪的事情里,死亡的瞬间成为模糊的一刹那、被庄重的仪式吸纳而成为一个环节;
我已经大学毕业了,为自己无法像爸爸一样,发自内心地为昏聩十余年的奶奶悲痛欲绝而羞愧,回家以后所有人说话都像打雷一样,我感到一种空荡荡的失去,灵魂既然升腾起来了,飘飘乎不着边际的游荡而落寞,现代文学课上讲过的鲁迅的《孤独者》和《风波》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江浙的乡下是多么相似!在文字里读到的场景竟然在这现实里浮现了……
我是一个没什么实际用处的人,于是被安排在奶奶棺木旁叠了两天元宝,掌握了至少三种方式,都有热心的人手把手教我来着,但内心没有一丝感动和宽慰,吃童年时常吃的小饼干,喝紫色和橙色的香飘飘……
时光在煎熬中一分一秒的消逝,房子外面慢慢变暗了,搭起了暗红色的长棚,正对大门的吹鼓手吹着沧桑凄婉的音乐,循环的几首在耳边回荡了大半个夜晚,晚饭后乡邻自觉地跑到棚下打牌,一筐筐小橘子消失得很快,花圈摆满了车道——他们都说爸爸人缘好,有人来磕头了,我就站起来回礼,我们全家都穿着白色的袍子,带着高高的白色帽子,这大概是仪式里的一个重要角色……
那几天写日记,有一天晚上我感到愤怒:“有一天就是今天,装神弄鬼的就是我自己,我们家基本上就是家里高老太爷死那一套……世纪初的苏北农村是世纪初的成都平原!整片空地烧起来了!吹鼓手有九连真人风味!妈妈在清点没磕头的人就像自管会的在数谁没出席升旗仪式!”那一天晚上我们所有人举着香,念念有词,走着奇特的队形,我再一次感到自己是仪式里的一个角色,似乎回到了现代以前的长古时空里,冬夜里的火更寒冷了……
出殡前一夜,村里的巫师在棺前痛哭——因为我们家属连续煎熬了几天到此时哭不出来了,也不会像她那样边哭边说,她的招魂仪式令人尴尬,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也都没哭,妈妈悄悄地说:“她念生死簿把yjy(我的表弟)的名字放在了你前面。”
出殡那一天过得好快,终于大家都哭了,包括那些前几天很愉快地忙碌着的亲戚,还有和奶奶不睦多年的亲戚,我也哭了,可心里还是很愧疚——这种忏悔几乎像脱罪一样无用;下午我们坐车去殡仪馆,放了好几串鞭炮;婶婶给我们发云片糕,我这辈子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云片糕,回家后我们在空地上扎了一个很气派的纸房子,里面有纸糊的电视、床铺、桌子、羊圈,还有奶奶身前的一些衣物,所有人一起点燃了那巨大的纸房子,一股浓烟直上青云……
仪式的最后一个部分,我们再次排成粗糙而诡异的队列,往地上的一只纸船上扔铜钱,直到把纸船扔烂了;外面开始下雨,宾客作鸟兽散,大人们上楼算账了;
突然回忆起了一些觉得我亲戚不错的时候:姑姑婶婶妈妈和我挽着手站在ICU外面,农村丧事没有亲戚不可能办成,一是有很多事需要人跑,二是各种关卡很容易受骗,当然没有亲戚根本就没有整件事情……
天黑了雨停了,把桌子平移到屋子里,坐在一起吃了混乱后第一顿饭,我们也吃了很多很多馄饨,按照风俗这样就不会给见面的人带来晦气了,那一刻竟然感到和亲人们无限亲近,想要宽容待人,想要发现很多很多的温情;
忘记写了还有一个很奇葩的事情:每顿都有十桌村民过来吃su饭,吃到最后指点江山:这个菜给我们家狗吃这个给羊给鸡给猪吃,实际上最后都吃到人肚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