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8日母亲突发脑出血，我和姐姐火速回家。
高铁窗外是燕赵大地的初秋景色，成片玉米在薄雾中舒展肥大的叶子，绵延到看不见的远方。
我闭上眼睛，内心充满了焦虑。担心母亲从此卧床不起，更担心有生命之虞。脑中忽又闪过这个盛夏的荷香光影——今夏曾和海读沙龙的几位朋友多次游园赏花、谈诗论文——恍然如梦，这一刻，我觉得生命中青春恣意的时光戛然而止了。
以前总觉得母亲还年轻，我对她的健康并没有付出足够关心，现在终于意识到母亲已是58岁的老人了。尽管面容仍显年轻，但身体机能不可能和年轻时候一样了。我握了握拳头，决心迎战未知的命运。
赶到医院时，姐姐早已先我而至，母亲也被推进了手术室。在外面焦急等候了近三个小时，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看到病床上仍在昏迷中的母亲，我内心一紧，快步上去协助护士把母亲推进重症监护室。
临近深夜，重症监护室门外横七竖八铺满了爬行垫，病人家属们在外面彻夜守护。我让姐姐去外面休息，当天夜里我睡在表哥给我拿的折叠床上。
第二天早上，护士把母亲从ICU推出来，去做脑部CT。母亲此时已经清醒，我哽咽着喊了声“妈”，眼泪夺眶而出。母亲眼圈也开始泛红，轻唤我一声，顿了顿，“你姐哩？”
我说：“还在外面，一会儿就过来。”
CT结果很快出来了，相较手术前的压迫状态，左右侧大脑明显对称了许多。手术很成功。
一颗悬着的心略感轻松了些。
此后的九天，我时刻守在ICU门外。
这段时间，看到过六七十岁的阿姨带着被子，睡在医院长廊窗沿下的排椅上，我提醒她把头盖好，小心夜风。还遇到了极其虔诚的居士，日夜为重病父亲诵经。ICU病房内紧邻我母亲床位的是个年仅23岁的退伍军人，他母亲每天都守候在病房外。普通病房里有被护工照看的老人，儿女都不在身边。
大诗人屈原“哀民生之多艰”，此刻我已感同身受。越发觉得，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是分阶段的，波澜不惊只是某段时间的状态，并非生活的全部真相。当人们猝然遭遇疾病或者灾难，命运就会露出它无情的面孔，可以理解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可以理解为宇宙的熵增定律——无序才是常态。
彼得森在《人生十二法则》一书中提到，他曾长久探索人生的支点，为此上下求索遍阅经典，直到某天顿悟生活的底色就是苦难，才真正获得了内心的力量。其实敏感的作家凭直觉早就发现了这点。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从前只作名言警句来听，而今方知其中的境界。
当然，只有心理能量是不够的。世界变幻莫测，却又隐现着无数已知和未知的规律。理性思考和求知精进是习得这些规律的方便法门，但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一点。
有人借助宗教，比如前面提到的居士。他乐善好施，严守佛门清规。一次我俩聊天，他跟我讲了许多佛门中的“神迹”，有古人也有现代人，多是菩萨投胎转世经受人间疾苦，最终归于净土云云。还告诫我不要吃肉，不然会血浊进而导致疾病，并强调这个说法是从某位“医生专家”那里听到。我表示自己也喜欢佛家的思想，但不会加入佛教，也不愿意过多讨论所谓的神迹。
原因很简单，“神迹”不会带来认知增量。它们只是版本不同但情节高度雷同的故事，这些故事对人生并无多少指导意义。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恐怕也有这个原因。在今天，与其把时间浪费在重复性的故事上，还不如去学习自然科学知识。比如，在医院陪护期间学习了营养学知识，然后把所学直接应用到母亲的饮食当中。
至于宗教，我从未考虑加入。在我看来，宗教给予人的是一种精神寄托。我承认这个世界有太多未知的事情，科学仅能解释其中一角，甚至连鬼神都无法证明或证伪。宗教给人以心灵和信仰上的慰藉，是有价值的。然而我早已接受了儒家经典的价值信条，潜意识里以士大夫的标准为圭臬，自然就对宗教无感了。
同时，仁义礼智信这些儒家教条，虽足以在道德伦理层面为我指明方向，但只有道德也是不够的。道德在为人处世、交往规范上有指导意义，但在涉及专业技能的领域却没什么参考价值。《万历十五年》作者黄仁宇先生指出，中国传统思维的一大特征是道德万能，无论什么事儿都要扯上道德。比如大旱时节皇帝要检讨自己的德行，诚心悔过并向上天祈雨；这远不如今天的人工降雨来得干脆利落。人工降雨基于现代科学知识，一浪高过一浪的互联网、人工智能也都是如此。科学进步带来的是认知增量，能帮助人类更好地利用和改造世界。
说到这里，想起一件趣事。母亲住进重症监护室两三天后，护士开始让我给母亲带饭。我们这些病人家属们每天都很关心餐前贴出的饮食清单，大抵都是小米粥、面条之类。我就跟其他家属讲，这些都是碳水化合物，主要提供能量，营养价值有限，等病人可以正常吃饭了，要多给他们补充肉蛋奶，因为里面含有大量优质蛋白，为受损细胞修复和新细胞合成提供必要的营养素。在医院打扫卫生的一个阿姨也喜欢听我讲这些，我告诉她营养学的基本原理——其实也是现学现卖，认知来源是《你是你吃出来的》这本豆瓣高分医学图书。后来母亲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我时常给她做艾灸，一次护士进来看到，就问这个有啥用，我随口答“行气血，逐寒湿”。碰巧打扫卫生的阿姨在旁边听到，她嘟囔道：“这孩子啥都懂，能顶半个先生”。我乐了：“我是样样通，样样怂”。
今年六七月份，在从业好友帮助下，我做了盖洛普优势辅导和生涯规划方面的探索，发现自己的核心优势集中在战略思维类别。我喜欢学习新的知识和理念，吸收、实践并与人分享。结合医院的“趣事”，我忽然冒出了帮助人们发掘自身潜能的人生愿景。后与好友分享，她鼓励我立马着手准备，业余时间做这方面的积累，行研/战略的本质工作也能帮我在这个领域建立差异化的个人IP——深入理解社会和行业，为他人提供的建议可能更富洞察。
言归正传，母亲恢复得很快，远超预期，8月27日从ICU转到普通病房，9月11日出院，目前在家休养。感谢医护，感恩这个时代的医学技术。其实医院给我们安排的病房不差，算是VIP房间了，然而这段经历于我而言，其间的担心忧虑、殚精竭虑和对人生价值的重新审视，不啻于暗室静思。《菜根谭》中有句话：青天白日的节义，自暗室漏屋中培来；旋乾转坤的经纶，从临深履薄处缲出。
每段经历都是财富，人生第一次住院陪护，让我对生命有了更多敬畏。住院期间读完了《沸腾十五年》，书中细致描摹了一个时代的大势和英雄人物，互联网前史风云激荡，读来心潮澎湃。想起中学时在姑姑家读《巨人传》，姑父在扉页上写着：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
《沸腾十五年》中有段关于携程前CEO、华住创始人季琦的描述，“大学本科4年，季琦都泡在图书馆里，读哲学、读历史、读毛泽东的传记。大学4年的图书馆阅读让季琦想通了一个问题：个体的生命相对世界是十分短暂的，或者庸庸碌碌、平淡无奇；或者积极向上、奋发作为，都是度过一生，但两者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人生的价值也因此而迥异。追求自我实现，成为季琦的信条。”
在忙碌到无暇思考的时代，偶尔读到这样的文字，一窥当代大佬的心路历程，对后来者也是种激励吧。
《百年孤独》作者马尔克斯讲过一个小故事。
父亲十分喜爱他的小女儿，然而很不幸，病魔夺走了女儿的生命。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女儿那么美丽可爱，怎么可能夭折呢？他思来想去，终于“找”到了答案：女儿是圣徒，所以上帝才要把她带走。于是这位贫穷的父亲决定去觐见教皇，要求册封他的女儿为圣徒。他为之努力一生，却未能见上教皇一面。死后故事传开，教皇册封他为圣徒。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生的意义不只在于坚持的目标，更在于行动的过程。自我实现不只是目的，更是人生价值得以体现与升华的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