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时间会记得眼泪

        那一年江小叶7岁，穿上一件新买的橘黄色外套，由于他很瘦，再和卡其色的裤子搭配后，远远地看，更像是一根发育不良的胡萝卜。

　　他和母亲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的绿皮火车，从一个大城市来到了虔远市的善光区。

　　在出发前，从母亲和她朋友的谈话中，他大概知道了，那里将会有他明亮的新家，可是和自己朋友们告别的机会，小叶并没有得到。

　　他只记得那天阿姨旁边的男孩，那个男孩很稳地站在那，表情丝毫没有被忧伤侵占，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送别的手势。在两位母亲说话的间隙，小叶几次想说些什么，想了一会后，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对于即将离开的这个地方，小叶的记忆里最清晰的不过是晚上热闹的夜市，以及爸爸夜里带他吃过的热乎乎的河粉。

　　那光真亮啊，漆黑的夜就像一股浓黑色的油，被人群的搅拌加快了燃烧的速度，而后熏染出一摊摊模糊的暖光，懒懒地流淌在闹市里。

　　伴着仲夏末夜晚田野中不时传来的蛙鸣蝉噪，这列喘着粗气的绿皮火车流光似的，在漆黑的夜里极快地扯出了一条浸染着微光的纤细拖尾，偶尔途经城市的霓虹像精灵般飞快地从乘客们带着水渍的车窗前一闪而过。

　　此刻的天空正像啜泣似的下着朦胧的小雨。

　　小叶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了冰冷的车窗上。他有点担心，因为这是他出生后坐过的速度最快的车了，在他的记忆里，一个东西速度太快了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比如幼儿园的滑梯，每次他飞快地滑下后，屁股总是会火辣辣地疼，一开始他以为是滑梯上有东西，直到后来他知道了减速的作用。

　　母亲打了一个浅浅的哈欠，同时抬手提醒他小心一点，不要靠玻璃太近。

　　快到深夜的车厢里不时还能听见几个妇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轻声唠着家常，每隔一会就用送着瓜子的那只手轻轻拍打着掉在自己身上的瓜子壳。

　　在小叶隔着走道的对面，一位身着军绿色上衣的老人懒懒地靠在掉了漆的座位扶手上，仰着头，半眯着眼，他的脸像是生了病，在白色的灯光下仍显出不是很健康的蜡黄，总是很突然地就从睡梦中惊醒继而大声咳嗽起来。

　　狭长的铁皮车厢里暖白色的照明灯还没有全部熄灭，小叶看着玻璃的镜像里闭上了双眼的母亲，又看了看那位像是风中残烛的老人，最后看向了自己空洞而又疲惫的双眼。

　　一个恍惚之间，小叶感觉到自己仿佛低低地悬在了空中，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双脚并没有挨地，只是像成熟了的麦穗在自然地下垂，看了看周围，却只有冰冷的黑暗包裹着他，他疑惑地垂下了脑袋，看向了不远处的正前方。

　　只见一个瘦小的儿童正在角落的一张小床上侧蜷着身子，手中似乎是在不停地按动着一部银灰色的翻盖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却只能照亮那张脸上不断眨动着的双眼和不高的鼻子，剩下的部分只能被没在了黑暗中。

　　耳边传来一阵阵熟悉的配乐，他稍微回忆了一下，才忽然想起自己6岁时放学后的傍晚，总感觉在出租屋墙角的天花板下，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模糊身影在凝视着自己，那时的他正一个人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玩着爸爸手机里的躲避汽车游戏。

　　正当他想探头看个清楚时，突然，黑暗里一道刺眼的光照得他睁不开眼，小叶赶紧将双手抬起用手背护住了自己的眼睛。

　　“小叶，醒醒，我们到了。”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声音。

　　小叶以为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会是母亲，可是闯进他的视野中的第一样景物，却是房子一旁的空地里新长出的番茄植株，植株下垂着一颗颗绿色的番茄。

　　“小叶，看什么呢？快进屋。”母亲轻轻地拍了拍他。

　　新家很大，但家具却十分简单。小叶是靠角落里电视播放着的节目记住那一天的。

　　那天电视里正放着奥运会的开幕式，地点是在鸟巢。

　　那天小叶一家都在大扫除，新房里全是灰尘。

　　在善光熟悉一段时间后，小叶就要开始做好上学的准备了，在来这之前，小叶已经读完了大班，现在他该上小学了。

　　“你的孩子年龄不够，再等一年吧。”父亲面前的那个男人将指间的烟头弹了一下，挥手示意父亲出门。

　　“那个，谭校长，您过来下。凡事好商量嘛”父亲堆起满脸笑容拉着校长到了房间外。小叶在房间里看着父亲从怀里摸出红红的东西，塞到了校长手里，校长似乎推脱了几下，但还是很为难地收下了。

　　于是小叶第二天便穿着来时的那件橘黄色外套上学去了。

　　“大家好，我叫小叶。”话音刚落，讲台下哄笑一堂，一是因为小叶有些奇怪的口音，二是因为小叶显然没有分清大名和小名的区别，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介绍自己时一般都是要带上姓的。

　　老师稍稍压了压台下的声音后便很温柔地让小叶下去了。那天自我介绍的同学很多，但是小叶却唯独记住了那个老师。石静，这是他来到善光后记住的第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在上半年期末考试结束后，小叶只拿到了一张“读书小博士”这一极富安慰性质的奖状。

　　他其实考得不算差，但是他周围的人都太优秀了。

　　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门口晾着过年要用到的腊肉。

　　“小叶，考得怎么样？”

　　不问还好，母亲这一问，让小叶心里的难过就像被老鼠咬开的米袋，一颗颗泪珠像圆滚滚的大米似地从他的眼窝里漏了出来。

　　他飞快地冲进了卧室里，并狠狠地关上了门，鞋都没脱就坐在床上，仰着脑袋，发出了他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哭声，泪水顺着太阳穴一直流到了耳朵里，又从耳廓里满出来流到了脖子和胸口上。

　　小叶突然觉得自己又仿佛不在家中了，而是笔直地站在那天和那个男孩分别的路口，他终于想到了当时最应该做的事情。

　　就是要像现在的自己这样哭得昏天黑地。

　　在空旷的路口，一根发育不良的胡萝卜狠狠地流着眼泪，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这样的行为是可以被原谅的。

　　人们会忘记很多东西。

　　但是时间会记得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