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在妈妈家吃完饭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小憩,目光却一下子就滑到了桌子上的那帧照片。那束慈祥的目光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一如几十年前的无数个日夜,一下子就把我望成了十几岁,望成了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倔强的小姑娘。
这张照片拍摄于1997年的夏天,是姥姥去世的半年前。那时刚刚我参加工作一年,休班回家时借了朋友的相机亲手给她拍的。那时候,姥姥已经病得走不动路了,是被我背到胡同里去乘凉的。我至今非常庆幸当时留下了这么一张照片,来承载她离开后这么多年来的思念。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和风应该习习的吹过胡同。她坐在躺椅里,手自然地搭在扶手上,身上穿着白色的人造棉做的无袖背心,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浮肿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手里还攥着一个用来擦鼻涕的小手绢。
姥姥活到八十八岁,一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出过最远的门就是去十几里地外的县城赶庙会。她围着家庭转了一辈子,心里、眼里装着家里的每个人。家里但凡做点特殊的饭菜,她总是等到家里人齐了才开饭或者提前留出一份来。姥姥是个疼人的人,疼家人胜过疼自己,疼我和妹妹更是没缝儿。我们小时候,妈和姨们给她买点水果、点心之类的稀罕物儿,她自己从来舍不得吃,大多分批分次得进了我俩的肚子。每年尚未入冬,她就已经用新打的棉花给我们做好了薄的、厚的好几套棉衣棉裤。同学里很多人每到冬天都手生冻疮,又痛又痒。她给我和妹妹自创了露着手指头的小暖袖,外面再套上大暖袖,让我俩从小没遭过这茬罪。
姥姥不识字,连钟表也不会认,只会数数。那时家里有个能打点的座钟,她每天都是数着座钟打点的次数,卡着点地烧火做饭,唯恐误耽了我们上学。记得小学时有一次忘了上弦,座钟没有按时打点,睡过头了的我一边埋怨她一边来不及吃饭就往外跑,她一边自责没让我吃上热乎饭,一边拿着姨妈们买给她的蛋糕踮着小脚在后面追着塞到我的书包里才肯罢休。一直到我初三住校,她才结束了夜里睡醒一觉就不敢接着睡,直到听到钟打了几点,心里对时间有了底才肯再眯一会儿。冬天上学的钟点,天才刚麻麻亮,屋外滴水成冰,屋里盖在被子上的棉衣也是冷如铁,姥姥总是先把棉衣棉裤放在灶头上烤热,才叫我们起床穿衣服。
我跟妹妹相差四岁,自从妹妹出生,我就开始跟着她睡,小的时候是跟她睡一个被窝,大了就睡在一个炕上,即使上学时住校,甚至参加工作后,只要回家,我依然会睡在她的炕上。在我童年的情感世界里,姥姥是比妈妈还要重要的角色。姥姥就是“家”,家里可以没有妈妈,但是不可以没有姥姥。记得高中时住校,周末回家后知道因为表哥结婚,姥姥去大姨家了。姥姥不在家,我就感觉家里空荡荡的,没了家的感觉,于是骑着自行车就去大姨家,愣是把姥姥给磨回来陪我住了一晚。
姥姥从年轻就脾气大,我自小也很倔强,因此小时候我没少顶撞她,惹她生气、伤心。但她无论多么难过,顶多骂我一顿,却从来舍不得打我。每每过后,我都在心里后悔不己,可又拉不下面子去认错。直到长大后,懂事了,才懂得孝顺她首先得先顺着她,才知道学着哄她开心,用她自小疼我的方式尽己所能的疼她。放假在家时,帮她梳发髻,每晚临睡前帮她按摩酸疼的腿脚。在县城读书的时候,周末回家时用省下的生活费给她买我们本地有名的长官包子,让她换换口味。去北京上学时,转了很多地方去给她挑选又软又酥的糕点,在拥挤的火车上小心翼翼地带回家。
上班了,自己挣钱了,可她也已经很老了,留给我回报她的时间和方式已经很少了。她的腰早已弯得超过了九十度,自小裹就的三寸金莲让她寸步难行,牙也早掉得一颗不剩,精力也一天不如一天,一天里糊涂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可心里明白的时候,她总是念叨着,盼着我回家。我那时候在离家百里外的小城上班,一个月最多能回一次家。于她而言,我回家是比过年还重要的日子,总是掐着手指算来算去。那时芒果和荔枝这些南方水果在北方还是个稀罕物,只要她没吃过、见过的,总想买给她尝尝。每次,她总是很自豪地跟别人说,真是没有白疼我。
姥姥笃信佛教,一辈子行善积德,待人以诚。记得小时候村里来了要饭的,不管家里有啥,姥姥从未让人空着碗走,有时候看着人家脚上穿的鞋没了底子,她还会找出鞋子给人穿上。或者正是因为她的善良厚道积来的福荫,这么多年来,我们家一向安顺。
姥姥已经离开我快二十年了,可是那些不掺杂一点水分的亲情和细细碎碎的温暖,在经历了长久的岁月洗涤后,依然会让我在想念她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