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开始,族人们就守着一盏银灯。族中老人说,银灯是远古流传下来的神物,她一直沉睡着,等待着合适的人将她唤醒,或者在合适的时机醒来。
我问嬷嬷,为什么我们要守着这盏看起来并没什么奇特之处的银灯呢?
嬷嬷给我洗脚,木桶里是新生的艾草,有股淡淡却凛冽的味道。小孩子,操心那么多干什么。族中传下来的东西,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呗。
银灯摆在部落祖殿,大殿正中位置,她被放在一个女子雕像手中,洁白的雕像,流光的银灯,融合在一起有种奇特韵味。
关于银灯和这个女子雕像的传说也有很多,这个女子是传闻中我们部落的先祖。远古时,天地还是一片混沌,她便靠着这盏银灯,在毒虫遍布、猛兽横行下,找到的这处世外桃源。
自那时起,我们部落便定居在这里。这里的一切,几乎都以银灯来命名,银灯谷、银灯湖,外边的人,也叫我们银灯部落。
那盏灯的确有神奇之处,我从没见过灯火熄灭。之所以叫银灯,是因为灯的颜色是银色的,至于到底什么材质,无人知晓。灯座上有无数繁奥复杂的纹路,透明的灯罩上永远也不落灰尘,里面的火光永远存在,永远长明。
没人想过,有一天这盏灯熄灭了会怎么样,要怎么办。而这一天,在我八岁那年,突然就这么来了,
平静的日子,就这么突然结束了。
银灯熄灭那天,部落弥散着一股突然袭来的惊慌。我那时还小,我与阿嬷跪在竹屋外的石板上,朝着供奉银灯的祖殿位置,磕头跪拜,阿嬷还念念有词,说着些我不怎么听得懂的话,什么祈求原谅她的罪过。我都不明白,阿嬷有什么罪过?没有罪过,为什么要原谅呢?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虔诚,人生来活着,本身就是种罪过。
不光是我与阿嬷,银灯谷里的所有人家,都虔诚跪在那里,祈求原谅。
那是我第一次没去找竹叶玩,之前我每天都要去找竹叶的,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我比竹叶大半岁,她是我在银灯谷最好的朋友。我们两人的交情,可长远了。
竹叶刚满周岁时,只会在羊毛毯上爬,那时我也不过刚会走路,我路过毯子,竹叶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于是我俩便摔在一起了。
当然,我对这件事是没什么印象的,是阿嬷告诉我的。阿嬷常常提起,每次都会说,两个胖娃娃哦。
我跟竹叶逛遍了整个银灯谷,我们会到山上的树林追野鸡,会到银灯湖钓鱼,会到草地上放风筝,每个季节,谷里都不一样。就比如去银灯湖钓鱼,春夏时候,找根竹竿挂上线就好,冬天时,银灯湖整个冰封,想要钓鱼,就得在厚厚的冰层上钻出一个洞来。竹叶虽是个女孩子,玩起来可比我还要疯。
我们是无忧无虑的,部落里不是没有困难,但那还不是到我们承担的时候。但一切的美好,都在银灯熄灭的时候停止了。
银灯谷算得上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不意味着生老病死在这里行不通。以我短短少许几年的人生经历来看,人来人往,才是世常。
少有外界的人来这里,但毒虫野兽常常袭击部落,有时一些从远古存活下的怪物也会袭击村落。那些时候,村子是混乱的,往往要付出些血的代价,才能让村落恢复安宁,但那些混乱往往只是暂时的。银灯部落的人,受到银灯的庇护,只要银灯长久不灭,我们部落就能长存不亡。
然而,银灯熄灭了,这似乎意味着,我们部落失去了神灵的眷顾。
从我八岁那年开始,银灯熄灭后就再也没亮过,不知什么原因,也无从去探究到底什么原因。部落中的长老们一边开始探究灯火熄灭的原因,一边寻找点燃灯火的办法。
恐慌的笼罩下,往往会发生些奇怪事情。
起初,按照族长要求,部落里的每个人都要赎罪,赎罪的方式,就是除了每日必要的用餐睡觉时间,其余时间都要在祖殿四周跪拜,祈求灯火重新闪耀。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我十分怀疑,但我的怀疑是不作数的,我每天要花很久时间跪伏在祖殿前,这让我双腿发麻,有时甚至头晕目眩。
银灯一直都没亮,我不知这是不是神灵在怪罪并非所有人都虔诚的缘故。
我忘记了这样赎罪的方式坚持了多久,总之,随着银灯熄灭的时间越来越长,惊慌与恐惧写在了很多人脸上,年纪越大的人脸上越明显。
后来,经过族长长老们的商量,决定主动出击,既然灯火熄灭了,那么我们就将其重新点燃。
竹叶被选为点火圣女,她被饿了三天,而后在银灯湖洗净身体,所有族人在祖殿外跪伏,虔诚祈祷。竹叶举着火把,那火不是普通的火,是天雷落下的,一直保存在部落,日夜有人守护。现在,族中的族长长老们,打算用这天上落下的火,来点燃银灯。
竹叶从人群里走过,我偷眼瞧她,她眼神慌张,手也有些颤抖,我从没见过竹叶这么柔弱的样子,当真像风中的一片竹叶。
所有的族人都抬起头,盯着风中的那片竹叶,我看着所有族人希冀的目光,突然心底涌出一份希望,希望竹叶能够点燃银灯,否则,那些希冀的目光,多半会燃成愤怒的火焰将竹叶淹没。
竹叶举着火,慢慢凑近银灯,我的呼吸有些局促,我希望那盏银灯快点亮起来,快点结束这一切。只可惜,不是我不虔诚,那点火跃到灯芯上,只稍微晃动了下,便熄灭了。竹叶又将火把靠近,依旧还是那样的结局。
如今再也不需要银灯来驱散黑暗了,但银灯熄灭带来的恐慌却要比黑暗还要可怕。
族中的青壮年们开始离开银灯谷,这是多年来都不曾发生的事情。他们出去寻找点燃银灯的办法。只是一直都没有带回来靠谱的方法。
在这样的恐慌中,时间似乎流逝得特别快。很快,我成年了,按照族中近些年来的规矩,我也需要离开银灯谷,去寻找点燃银灯的办法。
这些年里,族人们带回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但银灯从不曾亮。当恐慌成了生活里的习惯,恐慌似乎就不能再称之为恐慌,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不过我们依旧期待着,银灯重新绽放光芒的那一天。
阿嬷三年前离开了人世,临走前,脸上带着的不是留恋与不舍,而是后悔与恐惧。对她来说,银灯的熄灭意味着信仰的崩塌,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在这几年里离开。而我们这些重新成长起来的人,似乎习惯了这样信仰崩塌的生活。
我离开银灯谷那天,竹叶原本打算送我的,但她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她是族中的圣女。我们部落一直都有圣女,银灯还亮着的时候,圣女负责照顾银灯。在银灯熄灭的那天,上一任圣女被愤怒的族人烧成了灰烬。
现在,银灯熄灭了,竹叶这个圣女,最大的职责,也是守着银灯,亲自试验族人们带回来的各种各样的方法。
我这几年甚少见到竹叶,因为她是圣女,我不过是个部落里将要成年的孩子。见到也是远远的,她越来越有圣女的样子,高傲、纯洁、冷漠。我一个人去追野兔,去摘果子,去钓鱼,总觉得也没什么乐趣了,或许,是人长大了吧。
不过竹叶倒没忘记我,她有时偷偷来看我,这样的机会不多。那些短短的时间里,她会变成以前的样子,大口喝我递过去的酒,跟我说,做圣女好烦好烦,她就想做个野丫头。
我说,行了,圣女大人,不要炫耀了。
竹叶很认真说,真的。
我在银灯谷外的那颗千年老柳下等到月上,竹叶还没有出来,她说她会出来送我的。只可惜,一直没来。
我在午夜离开,叼着一根草,月光如水,银灯湖上升起一层水雾。
我在外边流浪三年,也没找到什么靠谱方法,实际上,我猜好多出来的族人们也没找到什么法子,他们只不过找了个由头想要回去罢了。当然,有些留恋外边世界的,就一直都没回去。
要是没有竹叶的话,我或许也不会回去。阿嬷离世后,银灯谷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地方了。还不如在这外边流浪,冷暖自知,也挺快活。
可是,毕竟竹叶还在银灯谷。
我找了个算命先生,算了一卦,付了些钱,他给了我一块油脂,说放入灯里,点燃便会长久不灭了。
我一点也没讨价还价,付了钱就走,让算命先生都愣了会。这些钱,权当是买了个回去的由头。
只是,我回去没能再见到竹叶。
有人带回来方法,说圣女的精血能够哺育银灯,让银灯重新发光。
然后,在族长长老们的见证下,竹叶流光了血,灯也没亮。
我打伤了守卫祖殿的族人,将银灯抢了出来,我狂奔至银灯湖边,所有族人都跟了过来,他们慌张、愤怒、惧怕。
族长喊,阿乙,你别乱来。
我朝着他轻蔑一笑,转身将银灯扔进了银灯湖。
我朝着银灯,也对着所有人大吼,去他妈的银灯。
银灯到底如何熄灭的,我不知道,这也不重要。我只想再见到竹叶,再带着她到银灯湖钓鱼,她很没耐心,但我耐心一向比较好,我钓鱼时,竹叶会把脚放在水里随意摆动,这让我老半天都钓不上鱼,不过好在我的耐心一向很好。
我也想问问竹叶,为什么,我离开银灯谷那天晚上,你没有出来送我呢?可惜,我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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