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奶奶的怀念。
我生长在90年代的农村家庭,从记事起家里修了砖房,后来修了水泥院坝,和大伯家连墙的房屋是当时兄弟家的典型建筑。奶奶一年住我们家,一年住大伯家。
我们家是大家族,团结和睦。直到今天,看多听多了别人家里的各种纷争打闹,愈发觉得这种和睦难能可贵。祖爷爷生了三个儿子,却都没有得以长寿。大爷爷去世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还没长大成人,分别由二爷爷和爷爷抚养。奶奶是她们那一辈最长寿的老人,慈祥和睦,受家里人爱戴尊敬,几家的伯伯全都唤奶奶一声妈。二奶奶是二爷爷的二婚妻子,那一辈的老人记不清自己的生日,据说比奶奶大,二奶奶在家里不是很受待见,偶尔会和家里人吵嘴,但是两个老人却也互相搀扶着过了半辈子。
我没有见过爷爷,从长辈的谈论中,我知道爷爷是当时的教书先生,那时家里还不错。但是爷爷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大伯前面有三个姑姑,奶奶因为这事儿受了爷爷不少气。
奶奶这辈子都是苦过来的,爷爷不喜欢三个姑姑。有次二姑妈出去集市卖东西,没能在大暴雨的晚上回家,爷爷没去找。第二天一早奶奶顺着回家的路在别人家的猪圈里找到了姑妈。姑妈说晚上下雨太冷了,也害怕,就找了个猪圈蹲了一夜。那个时候姑妈还是个孩子。
我敬重奶奶,她是个慈祥独立的旧时代女性。还是生产队的时候,家里养了一条大黄狗。正值生产队打疯狗时期,大黄狗也被那些人拖出去打了,却没有打死,奄奄一息。奶奶心疼地把狗抱回来,喂它吃的,奶奶说狗是有灵性的,它自己又偷偷走了。奶奶又在外面的地里找到它,每天给它送吃的,最后大黄狗还是走了。从那以后家里很久没有养狗。
后来爷爷因病去世,大伯和爸爸才十来岁,村子里的人看笑话,说奶奶会不要孩子去改嫁。我打心眼里不能理解当时同村人的行为,别人家遭难了,你就能因此过上好日子吗?为什么要落井下石给已经遭遇变故的人再一次心灵上的打击呢?
爷爷走后,家里没有劳动力,爸爸上完小学就辍学了,跟着大伯和村里人上山砍竹子,拿到集市上换钱,补贴家用。妈妈说,她嫁过来就背了债,结婚时借的。其实我挺服爸妈那一代人的,大多数都是从无到有,一砖一瓦全是自己挣的。
在妈妈眼里,年轻时的奶奶是不公平的,对于我们家和伯伯家。伯娘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但是最后只带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我中间三个堂姐,拿出去给别人家养了。我们家三个女儿,超生罚款的。妈妈说,她坚持不同意将妹妹送人,爸爸也舍不得,所以将妹妹送到了外婆家,上小学才回来。哥哥比我大半个月,我们俩小的时候总是打架争抢东西,奶奶总是帮着哥哥。妈妈说,奶奶总是把哥哥背在背上,我总是在地上牵着走的那一个。但是长大后,这并不影响奶奶在我心里的位置,她对我们依然很好。
不记得是从哪一年开始,进城务工的人多了,爸妈也去了,离家不算远,一个月回来一次。伯伯伯娘远在浙江山西打工,年底回来一次。家里没大人的时候,是奶奶带着我们,赶场也带着一起,那时候虽然小,有一幕我却记得很清楚,奶奶把背菜的背篓倒扣过来,上面放着几根小小的苦瓜,我就跟着奶奶在一旁站着,没有人来过问这几根孤零零的蔬菜。一般赶场完了,奶奶会适当买些花草果树回去种,现在老家院坝前的一棵柚子树就是当年奶奶买来种下的。
我们上了小学,妈妈就不出去打工了,回来继续务农照看家里。但是奶奶身体开始不好了,在我印象中有好几次病危,有一次爸爸刚到工作的地方,就被电话喊了回来,回来一路叨着观世音菩萨。不记得是从哪次以后,家里备了一副棺材。我其实有点害怕,一是因为无知害怕,二是害怕哪一天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我们村里没有出过大学生,姐姐考上高中是件高兴的事。奶奶也很支持,希望我们多读书,后来姐姐上了大学,我跟妹妹都在城里上了高中,堂姐嫁去外地,堂哥在外打工,家里只剩下奶奶和堂哥的外婆两位老人,由邻家二爷爷家的伯伯帮忙照看。每次我们放假回家,奶奶都坐在街沿上等着我们,老远看见奶奶就喊上了,奶奶养的小狗也会飞快地跑来迎我们。
我想从我们在城里上学开始,奶奶的心里就是孤独的。我能想象每次她坐在家门前的翘首企盼,盼着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看她。
我一直没有问过,奶奶是更想念我们孙子辈的孩子们,还是我的爸爸姑姑们。两个姑姑远在外地,爸爸和伯伯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能够欢聚一段时间。每次过完年,我们要走了,奶奶送着我们,到柚子树前,一直望着我们远去的背影,回过头跟奶奶挥手,看见她步履蹒跚探着头想一直瞧见我们的样子,很多次离别我都在偷偷抹泪。
后来哥哥家在城里买了房子,想接奶奶去住,她却说她不习惯,她喜欢老家,有亲戚邻居,最重要的是可以帮我们看着家。
只要有奶奶在,我的寒暑假才是假期。回家的时候我总爱跟奶奶睡一张床,虽然旁边就是棺材,但是只要奶奶在,我就不害怕。
大二的春节,全家人给奶奶过了八十大寿。热热闹闹的一天,全家福里的四代人,这个时候的奶奶应该是最幸福的。
大三时奶奶的病危,我以为跟以前每一次都一样,都会好起来的。妈妈和伯娘在奶奶病榻前照顾了一个月。在学校的时候妈妈给我打电话,说还是回来看看奶奶吧。回家一进门,看见侧躺在床上的奶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离上次回家不到一个月,她骨头突出,整个人都瘦小了。
我回家的第二天下午,奶奶走了。整个家笼罩在悲伤中,哀乐一遍又一遍的放着,奶奶安静地躺在冰棺里。远方的家人陆续赶了回来,村里人也熙熙攘攘的在家里穿梭着,谈论着奶奶这一辈子的不易。下葬的头一天晚上,爸爸拿着奶奶的遗像看了很久,我上前,爸爸说,趁现在还能多看两眼,以后就只能看遗像了。我的眼泪唰就下来了。
奶奶葬在家背后的山坡上,她生前跟我妈说的,要给我们看家。
她还说,想看着姐姐的宝宝出生。
后来,我问过妈妈,我说奶奶这下半辈子都没有什么亲人一直陪着她,为什么不能经常陪着她呢。妈妈说,陪着奶奶,你们怎么办?就怪生你爸他们太晚了,我们也要在外打拼才行。
现在,我们长大了,爸妈也老了。马路修到屋门前了在家里的几家人经常周末约着回去钓鱼摘二爷爷家伯伯的农家菜。
时至今日,我仍然偶尔会梦见奶奶,或欢笑或忧伤。我打电话问妈妈,这梦有什么寓意吗。妈妈只说,她怕你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