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西湖三月,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青蛇从湖底醒来,幻化一件青衣,袅娜着腰肢悄悄上了岸。
沉睡了一千年,临安府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果真,世事恰如梦一场。
01
西湖边上新开了一家铺面。铺子里撑着各种花色的竹骨绸伞,以竹做骨,以绸张面,伞面上盛开四季花朵,美不胜收。
不知道的人以为这家铺子卖伞,走近了细问,才知女主人是给制造绸伞的作坊设计伞面的。平日里铺面前台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照应着,主人多数时间呆在里屋,伏案在纸上作画。或花鸟,或风景,或美人,每一幅作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偶尔主人歇了手上的画笔,让丫头沏一壶龙井,然后坐在前厅细细品茶。她看着西湖上的断桥,听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琵琶声,眼睛里慢慢起了雾,仿佛心事沉沉浮浮。
路过的人得以见识她的容貌和姿态。她二十出头,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一袭月白色的旗袍上盛开几朵写意的莲花,简直是从那些伞面上走下来的美人。有人说,莫非这女子是雷峰塔下的白娘子千年转世,重现人间?
她的名字也很美,南风。
嫩绿阴阴台榭映,南风初送清微。
一日,有人登门造访,跟丫头说,要与南风当面说话。
南风从里屋走出来,来人是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女子。唇红齿白,媚眼如丝,也是一个娇俏模样。
女子说:“南风小姐与我故去的姐姐十分相似,只因对姐姐的思念太浓,忍不住上门惊扰,如不嫌弃,唤我青玉就行。”
南风微微一笑:“除了丫头小环,我在此地并无其他亲人,今日结识青玉妹妹,定是天赐的缘分。”
青玉说,相距百余米的街面,父亲开了一间杏林药房,给人把脉观色,配药熬汤。“看多了父亲给人瞧病,我也略懂一些。看姐姐的神色,夜寝不太安稳吧?若不介意,让青玉替你把把脉。”
一个下午,南风与青玉相谈甚欢。第二天青玉便将汤药熬好送过来,南风服了几次,夜里果然睡得踏实了。
挑了天朗气清的日子,二人相约着去净慈寺游赏。寺内游人稀少,敬香礼佛完毕,边欣赏景致边絮絮闲谈,忽然瞧见一棵老树下有两个年轻男子沉吟对弈。一个身着青色丝绸长衫,富家公子打扮,一个是寺院和尚。南风和青玉生怕打扰了他们的雅兴,相挽着折返,寻别的去处。虽匆匆之间,但南风的目光在那和尚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公子的眼角余光一直追踪着南风。这一切没有逃出青玉的视线。
02
南风伏案作画,青玉懒懒地卧在榻上。南风偶抬头,忽而笑出声。
“姐姐怎么瞧着我发笑?”
“恍惚觉着妹妹像一条美女蛇,绿莹莹的魅惑人。妹妹莫怪,我为自己的这个念头发笑。”
“嘻嘻,我若真是一条蛇,姐姐心里不怕?”
“我只见过画上的蛇。如果蛇真如妹妹这般,迷都迷死了,还怕它做什么。”
“姐姐尽说好听的,寻我开心呢。”
这时丫头敲门说,外头有客人来了,有事求见小姐。
二人走出屋,前厅站着一个男子,正细细欣赏花色纷呈的伞面。待他转过身来,青玉一眼认出他是谁,而南风只是觉得有点眼熟。男子拱手道:“鄙人周千,前几日在净慈寺内见过二位小姐。冒昩打扰,还请见谅。”
南风这才想起,这是古树下与和尚对弈的富家公子。
周千乃城内周记丝绸庄的少庄主,上过大学,留过洋,本打算在南京谋一官半职,但父亲让他继承家业,只得回家打理生意。不过平日里他与文人雅士们研习书画,写写诗文,附庸风雅的日子倒也过得五光十色。
品了两盏茶,周千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日匆匆一面就觉得南风小姐面熟,搜肠刮肚地回想了一天,才想起前年令兄大婚的时候见过你。”
“我哥哥?”南风脸上有点失色。
“你当然不知道,我和令兄曾是大学同窗,而且志趣相投,关系亲密得很,分开后一直书信往来。他大婚,我当然要亲自到天津府上道贺。”周千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南风。
南风低了头,支吾道:“你……跟他说了我在杭州吗?”
周千笑着摆摆手:“近日我确实与令兄联系过,得知南风小姐离家出走,我才能确定没有认错你,才能一路打听寻到这里。不过你放心,没有得到小姐允许,我是不会当告密者的。”
听过一番对话,青玉才知原委。南风出身巨贾富商之家,自幼读书习文,不仅蕙质兰心,也修炼了几分民国新女性的脾性。因为不满父母命定自己的亲事,一气之下从天津逃了出来,逃到这西湖边,如画美景让她挪不动脚,就安安静静留下来了。青玉暗想,当初只觉着她与白姐姐生得一般模样,哪知还有如此相似的刚烈与倔强。
“我了解令兄,他也是有新思想的。他更多的是担心小姐的冷暖安危,不会鲁莽到押着你回去逼嫁。”周千临走时的一番安慰让南风平复了忧虑。
南风抚着青玉的手道:“妹妹莫怪我隐瞒了家事。”
青玉莞尔一笑:“姐姐又何曾问过我的来历?”
03
周千隔三差五来探访南风,捎带些时令果品,说是要尽地主之宜,照顾同窗好友的妹妹。有这样的托辞,南风也不便拒绝。往来了几次,周千邀约南风同去净慈寺。
周千说,那日与他下棋的是寺院里的印月师傅,别看年纪尚轻,佛家修为和艺术造诣却极深,尤其擅长工笔花鸟,曾去日本京都讲学,在中国画中揉入日本水墨画技巧,开创了一种恬淡空寂、暗藏禅机的绘画风格。
南风本来犹豫着。但听周千这番介绍,她的眼前竟然浮现出印月的身影,气定神宁,闲落棋子,让她心里生出高山流水似的怦然心动。于是约了青玉一同上山。
净慈寺坐落于南屏山上,背靠翠峦,面对碧波,梵宇叠层,是城内文人们的雅集之地。见过印月之后,青玉对周千说,我不懂什么写字绘画谈禅吟咏,我只爱玩儿,哪好玩你就带我去哪吧。周千瞧她眉目娇俏,那眼神像带着钩儿似的直往心里钻,连背心窝子都痒痒的,便爽快答应了。
莲花洞,欢喜岩,钟楼,古井,周千领着青玉玩得尽兴。玩累了,二人坐在高处,青玉看着对面的雷峰塔发呆。周千说,刚刚还叽叽喳喳像只山雀似的,怎么转眼就愣了神?青玉叹气道,一千年了,也不知雷峰塔下的白娘子今日可好。
“何必想她,我看你的姿容仪态倒是比白娘子胜过许多。”许是单独相处了半日,周千说话不免有了调笑的意味。
“我像白娘子吗?我倒觉得你与那法海十分相似,来来来,把你须发剃得干干净净,保准你就是他,我便与你比试比试。”青玉咯咯笑着,作出张牙舞爪的姿态。
那周千竟然毫不避让,且有相迎之势。青玉心里冷冷一笑,莫看他儒雅斯文,风度翩翩,却远远比不得当年的许仙。
再说南风。年轻女子与年轻僧人相处,实在有些尴尬。印月看出她的为难,便请她步入“南屏书院”。书院里有几个小僧侣,有的抄写经书,有的整理画卷。印月说,“你来得不巧,平日这里高朋满座,都是城内雅士,吟诗作赋,泼墨挥毫。以小姐的才学,定能结识志趣相投的文朋诗友。”
“若如此,今日倒是南风幸运。那种场面我最是难以适应,更喜欢当下的清静自在。南风自幼习文学画,却因资质平平难有长进。得周公子引荐,有机会向印月师傅请教,乃莫大的荣幸。南风先谢过了。”一番话谦逊得体,印月不免对她刮目相看,并给她展开了几幅画轴。从白描造型到勾勒填彩,从技巧特点到意境情趣,二人细细品评,不觉夕阳西沉。
暮色之中,寺内钟声响起,山谷皆应,其声远扬。印月领着南风步出书院,立于开阔地,遥望西湖烟波,只听得余音袅袅,在空旷的湖面久久回荡。南风如坠仙境。
夜里,听从周千的建议,南风和青玉留宿于寺中。
04
三更天的时候,一条青蛇在西湖中酣畅地游戏。她浮出水面,看看天边圆月,再看看飞檐斗拱的寺院,忽然心生一个念头。
禅房内,一灯如豆,禅香悠悠。青蛇游动腰身,蜿蜒于壁上,闻着那香,恍觉着似有数十只夜之蝶,在房内翩翩轻舞。
再看卧榻之上,印月身着月白色僧衣,盘腿打坐。微弱的灯光下,他宽额高鼻,面如朗月,仿佛置身空灵清寂、远离俗尘的另一个世界。
姐姐不是说过吗?这尘世的一切,不过如真似幻梦一场。我倒要试试,你做的什么梦。青蛇这么一寻思,便徐徐蜿蜒到印月身边,幻作了人形。
青玉静静地斜倚在印月身侧,吹出一口如兰花一样的气息,那气息缓缓散开,像无数条小蛇扭动腰身,盘旋在印月周围。飞舞的夜蝶纷纷落地,禅香被完全掩没了,整个禅房内充溢的都是青玉的味道。
半柱香的时间,印月纹丝未动。青玉俯在他的背上细听,在那心跳里竟找不到半点迟疑、悸动和慌张。
你这和尚,生得一副当年许仙的皮囊,却怎么没有一丝一毫的凡心俗念?想那许仙,在雨中听了一声姐姐的呼唤,便惶惶然手足无措,连伞都扶不稳,还差点跌入水中。如今千年转世成了这副模样,既如此,又何苦让姐姐再次遇上?
“去了吧。”
青玉正思忖着,忽然听见印月吐出了三个字,心内一惊,倏忽变作青蛇,遁出了禅房。
在寺中住了几天,周家差人请周千回去,三人方才下山。
南风依然每天伏案作画,但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些惆怅和寂寥。青玉不忍惊扰,多半懒懒地倚靠在前厅,与丫头小环有一搭无一搭闲聊。小环笑她懒,说,我要是成天像小姐这样没筋没骨的,我娘早就敲我一头的栗子,喝斥我嫁不出去。
“啐!干嘛要嫁出去?这世间的男人,有几个能一辈子把心拴在一个女人身上?”
正说着,店里走进来两个人,一个年轻阔太太,一个使唤丫头。
小环迎上去,阔太太并不正眼看她,眼睛只往青玉身上瞅。
青玉没起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女人妆容精致,颇有几分姿色;身穿紫红色缎面旗袍,右襟和下摆用黑色丝线绣了大朵的牡丹,贵气逼人。
小环请她入座,给她沏茶,青玉方才坐起。“这位太太,我家是画伞面的,请问看中了哪一种花样款式?”
“莫非你就是南风小姐?”女人挑了挑眉。
“怎么?太太来这儿不是为了伞,倒是为了找人?”
“听说周记丝绸庄的少庄主经常光顾此店,乐不思归,所以今儿我特来见识见识。”
门帘一掀,南风从里屋走了出来。
05
原来,女人是周千的夫人,周记丝绸庄的少奶奶。南风挑了帘子出来,周太太着实意外,心里不由怯了几分。来之前她以为自己的对手只是一个,哪曾想到现在要面对两个女子。看这一身白衣的,虽说大方得体和颜悦色,却分明透着清冷傲气;再看那身着青衣的,眼神里闪动不屑和挑衅,像凌厉的剑光。
南风洞悉周太太的来意,脸上虽不动声色,但心里叫苦,本想清清静静的,却没道理地被扯进是非,还有那周千,何曾听他谈及家中夫人?青玉绞着手里的丝帕,心里冷冷笑着,俗世就是俗世,乱纷纷的事情剪也不断理还更乱了。唉,难为了姐姐!
南风:周太太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周太太:看来,你才是南风?
南风:请喝茶。
周太太:没工夫喝茶,该说的话说了便走。
南风:周太太尽管说。
周太太:我丈夫自从结识了南风小姐,心思似乎全部留在这里了。前阵子在净慈寺一住便是数日,差人反复去请才下山。周记绸缎庄不能没有少当家的,生意上的小事情下人们可以张罗着,可大主意还是得他来拿。老爷气病了身子,卧床不起,他方才知了错认了理。不过,南风小姐这里我还是必须亲自来这一趟,今儿把话摞下了,你自然明白以后怎样行事得体。
青玉:这位太太,我家姐姐一向行事得体,何来你这么盛气凌人地呵斥教训?倒是你家周少爷是不是虚有其表,我劝你回去多斟酌斟酌。
周太太:你……
南风:周太太,您的话摞下了,我自然听得明白,也要解释一二。只因周少爷与家兄是好友故交,我便尊他为兄,如果因此让您误会,彼此不再往来便是。
周太太:喔,想起来了,你不提我倒忘了。听说你是新女性,从天津跑到西湖追求所谓自由的幸福。唉,也不知咱民国怎么就时兴这样的东西。你追求便罢,我家周千事事还得听老爷的。
青玉:周太太,我本无心刺痛你,可你说话如此张狂,我便实话告之。你且回去好生问问周少爷,那日在净慈寺可否对我有轻浮无礼之举。嘻嘻……
周太太:你……你……
南风:小环,送客!
青玉气得不停扇着手中的丝帕。南风轻轻抚弄着一张伞面,那上面是她前日完成的花鸟图。
残阳如血,街市上的人声渐渐隐去了。“青玉,你听,钟声,净慈寺的南屏晚钟。”南风忽然抬头看向西湖,眼神飘向茫茫的水面。青玉聆听,钟声若有若无,遥远得仿佛隔了千年的光阴。
青玉急着,恼着,她恨不得像千年以前,提着宝剑帮姐姐把许仙押回来那样,今日再提着宝剑把那净慈寺的印月押回到南风身边。可是,她明明试过了的呀,那印月心如止水,不动微澜。一千年了,这人世间的情爱为何依然令人苦苦焦灼?拿也拿不起,放也难放下。青玉叹息着,还需要几个一千年,自己才能读懂世间的爱欲情恨。
也许,我该走了。南风轻声自语。青玉的心沉了下去。
06
第二天,有一个小僧人给南风送来一样东西,说是印月师傅让他送来的。
“印月师傅近日可好?”
“师傅昨儿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
“师傅没说去哪,只说云游四方。”
送走小僧人,南风打开包裹之物,竟然是一把竹骨绸伞。她撑开伞,伞面张开,一片天青色,仿佛烟雨纷飞,笼着碧波漫漫的西湖水。水边亭亭立着一个女子,月白色的旗袍上盛开几朵写意的莲花,腰肢轻盈,目光柔婉。女子撑着伞,一把天青色的如烟雨纷飞的伞,伞面上也是一个女子,月白色的旗袍,几朵写意的莲花,撑着一把天青色的伞。再看那伞面上,仍然是一个女子,撑伞的女子……
青玉看得仔细,伞面上的几个女子,全都是南风。这分明是印月画上去的,若不是把南风的容貌姿态和心神气韵铭刻在心里,又怎能画得如此生动传神?
南风久久凝视着伞面上的自己,入定一般。青玉呆了,好似回到当年,姐姐说,妹妹,你看那桥上的书生?说罢往空中挥了挥衣袖,霎时雨丝如雾如烟。姐姐撑开一把伞,那许仙便走到伞下来,可是后来,为什么要有那些后来?许仙偏偏负了姐姐的苦心。那伞遗落到哪里去了?莫非正是印月画的这把,搁置了一千年,又交还给姐姐?
南风慢慢收拢了伞。她垂着头,轻声对青玉说:“妹妹,我真的该走了。”
“姐姐狠得下心么?我失去了一个姐姐,好不容易又找到姐姐你,怎么转眼又要分开?”青玉感到眼睛里淌出了水,她用手摸了摸,湿漉漉的,这是眼泪吗?姐姐,你曾经说过,我不懂人为什么会哭,所以我永远流不出眼泪,可是你看,我流眼泪了,我流眼泪了。青玉在心里喊着。她只能在心里喊。
那天夜里,南风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和青玉坐在一条船上,烟波浩渺,风景如画。一阵风来,下起了濛濛细雨,青玉递给南风一把伞,然后跃入了水中。南风急得大喊,青玉,青玉。只见青玉浮出水面,灿烂地笑着说:“姐姐,我在这儿呢。姐姐莫怕,我本是这西湖里的小青蛇,修炼了千年,等了千年。与姐姐相识一场,是千年一遇的缘分。可是我不能陪姐姐走了,我要留在西湖,我要守着雷峰塔。那里,还有我的白姐姐。”说完,青玉绕着船游了三圈,南风看见青色的蛇身在水中划出漂亮的波纹,然后越游越远。
“青玉,青玉。”南风大声喊,一下子惊醒,浑身已被汗水湿透。
天亮后,南风边收拾东西边回想晚上的梦。终于忍不住,她打发小环去杏林药房把青玉找来。一会的工夫,小环急慌慌回来,像被吓着似的。“小姐,杏林药房的老板说他根本没有女儿,也不认识叫青玉的人,更不知道青玉是谁。”
南风怔住了。莫非?她前前后后想了很多发生过的事情,终于敢肯定,那个梦不是梦,那是青玉在向她告别。
前世?来生?南风不敢确定自己的前世是不是白娘子,但她盼望来生,盼望着下一个千年,能与青玉再相见。
当街市上慢慢喧闹起来的时候,有人发现平日里挂满了竹骨绸伞、每个伞面都美得像幅画的铺子紧闭着大门。
一阵风来,晴朗的天忽然飘起如烟的细雨。云水之间,一艘小船摇啊摇,慢慢摇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