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繁琐的家务事(倒便桶)
1.
不久,初秋的一个夜晚,二娘生了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取名芳,比小弟伟小了两个月。对于小生命的到来,添丁嘉彩,一家人笑逐颜开,几个小孩更是拍手称快,嬉笑欢闹。
那时小霞曾祖母与奶奶都已相继去世,一家九口人的生活起居吃喝拉撒都是她母亲一个人打理, 二娘坐月子事情又多,按家乡习俗,女人在月子里整整30天不沾水不干活,除了照顾小孩喝奶,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母亲每天起早贪黑,忙得后跟不着地 ,像陀螺一刻也不消停;
没干过粗活斯斯文文的父亲只是偶尔打打下手或上街买些柴米油盐酱醋茶;有胃病身体虚弱的爷爷帮忙照看大的几个孩子。
每天清早,天刚朦朦亮,小霞妈就起床烧火做饭,不等一家人起来吃饭,就哐当哐当地挑起水桶拎着菜篮子到屋后面的井台,撂下水桶来到旁边的菜园,踩着串串露珠打湿的菜地垄沟,摘豆采茄子薅空心菜浇水,完了就快步回到井台洗菜挑水。
那时乡下没有自来水,全大院十几户百十口人吃用水都是从这口古井里取。经过一夜时间的消停与沉淀,每天清晨,清风微微地吹过,绿莹莹的井水充盈得比较满也比较清澈,所以屋里的那些娘们都喜欢早早地来这里洗菜挑水。
她们接二连三地排着队,手拽小麻绳 ,噗通一声把小木桶丢进水井。小桶在水里翻着跟斗,浮浮沉沉,把装满水的小桶提起来倒进大水桶,然后再把小桶扔进水井,七上八下的,一担水要打好几次;
早起的女人们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打着招呼,唠着家常,井台一片热闹。
“大嫂,今天你来得真早!”
“不早不行啊,家中有人坐月子,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是啊,坐月子杀鸡宰鸭煮点心等大事小情特别多,客人也多,很忙,你先来……”住在隔壁的二婶婆边与小霞妈搭讪边谦让着。
……
每天最早打破大屋宁静的都是这些勤劳的婆娘们。
古井有两米多深,整个井台湿漉漉的,四周长满青苔,滑溜溜的很容易摔人。
母亲晃晃荡荡地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走过一段十几米长的走廊, 跨过一个门槛才来到厨房,一路上溅在地面上的水滴就像烙下的一长串狗蹄印子。
小霞妈用力提起水桶把水倒进一个打着十字补丁的大水缸里。这个大腹便便的水缸一次能装四担水,母亲来来回回的要往返八趟。一家九个人的烧水做饭洗涑,一缸水差不多都用光。母亲几乎每天都要挑一次水。
她因为忙于干活,吃的常常是冰凉的剩饭剩菜。吃完饭顾不上喘口气又要洗碗扫地给二娘煮点心,一天六餐,一餐不漏;每次点心端给二娘,母亲总要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
“美华,快趁热吃,细细的线面最容不得等,放着时间一长,它就会糊成一坨不好吃。”还顺便把筷子塞到二娘手里,叫她立马来吃。
趁二娘吃点心时间,母亲手脚麻利地拾掇房间,从床角地板一件件地收罗着大人小孩换下的脏衣脏裤尿布屎布抹布,然后不声不响地戴上斗笠,挑着满满的一担衣服到河边去洗。
有时衣服很多,洗完站起来满头大汗,两腿发麻。她捶捶腰跺跺脚,马不停蹄地回到家又要爬到二楼去晾晒衣服。要是遇上忽晴忽雨或雷阵雨的天气,楼上楼下几次三番地跑,把晒衣服的竹竿扛进扛出,累得她气喘吁吁。晒完衣服日已中天,又要煮午饭了。
那时农村一年到头吃的大部分是麻花花的地瓜米饭,母亲就特意捞一碗白米饭搁在一边蒸着给二娘吃;如果有客人来“送安”(坐月子亲戚朋友会来送鸡送蛋送面),要先煮一碗鸡汤线面点心给客人吃,远道而来的就要留他们吃饭过夜;如果客人是送鸡来,走的时候要把炖熟的鸡头、鸡尾和涂着红色的鸡蛋赠送给他。像这样的走亲串戚,迎来送往,名目繁多,事情也多。
有时母亲胡乱地给自己的小儿子伟奶几口就把他放在床上,让小霞兄妹给看着。他们围在床边呶着嘴巴“嘘嘘”地吹着口哨逗小弟玩,或用小指头拨弄着他嘴角的小酒窝。
小弟两颗滴溜溜的小眼睛扑闪扑闪地瞅着哥哥姐姐,一双小脚Y不停地在襁褓中踢踏着,很可爱!可爱的当然还有刚出生的小不点妹妹,只不过二娘经常怀抱着她睡觉。
2.
每天晚上,小霞妈在灯下折叠着一堆晒干的衣服,有时还要穿针引线,缝缝补补。睡觉前还不忘给二娘再煮一次点心,香菇生姜鸡汤面外加一个白里透黄的荷包蛋,再淋点黄米酒,香气扑鼻,特好吃,馋得几个小孩直流口水;
母亲因为奶水不足,小弟经常到半夜肚子饿了会醒过来哇啦哇啦地哭叫着不睡觉。
那时候农村很落后,连电灯都没有,更别说电锅电磁炉之类,又没有其它什么东西可以给孩子吃,母亲只好坐在床上抱着小弟一口一口地嚼着干饭来喂他,大冷天的饭太冰,就把它盛在酒杯里再埋到“火笼”的炭火中烘热。
以前冬天的时候,我们家乡家家户户都有一种竹篾编的“火笼”,里面底座是一块粗瓷大碗,装上燃烧的木炭再盖上草木灰,手放在上面暖烘烘的,老人用它来暖被窝,睡着前再把它拎出来。
二娘因为跟小霞爹闹别扭,折腾了一段时间,身体也不怎么好,奶水也不多 。
母亲说常常这边给弟弟喂完饭,躺下刚迷迷糊糊地睡着,那边小妹妹又咿咿呀呀地醒了,二娘好不容易把小妹哄好,公鸡却“喔,喔,喔”地打鸣了,天又亮了,母亲又要起来烧火做饭挑水洗菜……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3.
令母亲累得够呛的还有那些看起来很小很不起眼,却是非常重要非常繁琐的杂七杂八的事情。
以前农村老百姓家家户户都没有卫生间,除了男人到茅房大大外,其余大人小孩的拉撒都在房间里解决。
小霞家也一样,挂着蚊帐的床铺背后藏着两个便桶,无盖的小便桶差不多有一米高 ,男女共用;带盖的马桶专供女人用;床前还有一个给小孩用的如同猪吃食的“猪槽”一样的“尿槽”;
为防土匪袭击,房间靠外墙、也就是放便桶上方的那个窗户很小,漏斗形似的外窄内宽。这么多人睡在一个房间,成天与这些桶呀槽呀的为伍,臭气冲天不说,每天单要把这些脏东西处理干净,就得花费母亲许多时间和精力。
如果一个大人一天一夜五泡尿,加上小孩的,不上两天小便桶就满了,就要两个人抬着便桶绕过大屋前面那段鹅卵石路,来到右侧的茅房去倒。
茅房低矮肮脏,土墙黑瓦,年久失修,破旧不堪,为了通风排气,两头是敞开的没有门,过路行人随便都可以进来用;里面成“丁”字形摆列着十来个厚松木做的直径约有一米多宽的圆形大“粪坑”,每个坑上面用几块木板铺着,中间留有大碗口一般大的一个洞,便便用;
两边用木板隔成一个个小单间,每个单间前面有一扇简易的矮门,有的用木板,有的用稻草编织而成,冬天呼呼的北风直往里灌,蹲在里面的人冷嗖嗖的真难受;
茅房虽然又脏又臭,令人不齿,可它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钱钟书先生的夫人杨绛曾在一篇文章里描写她下放农村时上厕所的情景,形象地把茅坑称之为“五谷轮回所”,站在上面也曾战战兢兢地怕掉进坑里。
听说在六都坂东乡,曾有一个南洋人回来到山上一户人家做客,终不敢踩到岌岌可危的粪坑上面,一口气从山上跑到山下的一所学校去方便来着……
话说大人把尿痛抬到茅房前,要有意识地大声“咳!咳!”两声,往里面打“电话”通信息,如果里面没人吭声就可以直接抬进去,否则就要在外面等到里边的人出来后才能进去,如果抬桶的是两个男人那就大可不必防范了,可以径直进去;
倒马桶是女人的专活,脏臭不用说,而且每一天或两天就得倒一次,身前围一条围兜,像抱饭桶一样抱着,要是下雨就戴着斗笠穿上雨靴,即使下冰雹也要去倒,不然时间久了便便发热就会生蛆,蛆会爬到马桶外面来……
小霞妈跟别的女人一样,抱着马桶到了茅房前照样要先“咳咳”两声,要是里面恰好有男人在,她就要站在外面等,有时会等得很不耐烦,只好把马桶暂时放在一个角落,先回去干其它的活,然后再回来倒,有时恰逢里面又有人,只好耐着性子再等……那才叫急死人!
茅房没有门,长年风吹雨泼,便便滴洒,走廊泥泞不堪;如果是炎炎夏日,蚊蝇嗡嗡乱飞,粪蛆爬行,更是脏不忍睹;
女人坐月子,开头几天老流血水,裤子换了一条又一条,草纸用了一摞又一摞,马桶天天爆满,母亲天天倒,无论刮风下雨。她简直就是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妈子,而且默默干活,没有半句怨言。旁人都说像母亲这样的女子打着灯笼天下都难找。
当然,现在各家各户基本上都建了卫生间,男人们再不要跑到外面又脏又臭的茅房去解决。女人们再也不要那么辛苦地去抬便桶倒马桶了。
4.
那时乡下农民房子大凡只有两层,楼上除了摆放装有五谷杂粮的桶、坛外,还有一些盛着五花八门的农作物果实的大大小小的柜子罐子瓶子,诸如晒干的花生黄豆绿豆豇豆菜豆,偶尔还会有当季吃不完而晒起来的山中珍品:笋干、香菇、椎果……按物体大小分门别类装盛着;
还有扬稗谷的簸箕和风车、碾谷皮的推磨、有密密麻麻小孔眼的筛米(孔大)筛糠(孔小)的箩筛,以及晒谷子的大竹席和暂时没派上用场的家杂用具,堆得房间满满当当,再说头顶就是瓦片,夏天热烘烘的根本无法住人。
小霞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不过读书的人多而已。虽然没有一个人专干农活,可菜园子里的菜是自己种的,吃的稻米也是自己碓的。因此二楼房间也是堆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住不下人。楼下房间又不多,所以父亲和两个母亲以及四个孩子七人同住一个房间。哥哥跟着爷爷在另一房间睡。
房间里一张旧式红色大床是母亲带着我和弟弟睡,旁边一张简陋点的床铺是二娘和她的一双儿女睡;父亲到底睡在哪张床上还是轮流着睡 ,还是打地铺,那时我们年纪小不知道,两个女人不吵也不闹,外面的人也无从知道。反正周边的人从没听见或看见她们俩吵过架拌过嘴。
一个丈夫两个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个房间,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复一日绵长的日子,天下罕见。
俗话说牙齿嘴唇都会打架,更何况是两个女人和五个不谙事理的孩子半路凑合在一块,按常理不打出头破血流,也总会像锅碗瓢盆那样时不时地弄出点磕磕碰碰的声响来吧。奇怪的是,没有听见任何一个人对她们相处一屋这件事有丝毫的质疑,似乎风平浪静得连一点涟漪都没有。
小霞也从来没听见母亲提起过那段难忘的日子或半句怨言。几岁就到梅庐当童养媳而如今已97岁仍健在思路清晰的邻居二婶婶,也是说从没听见她们吵过架。
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打不响”,“好人两人做”。但首先得有一个人做得更好,那这个人就是小霞的母亲逸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