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有人类的地方不大，但很安详。一个月多后，所有人都在完成新上帝的要求的路上，而且，自然而然。他们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于是，天堂降临。

这个新世界的上帝真的不缺物质。他似乎有全宇宙的3D打印机。

姜钰的生活，天堂式生活，可以这样描述：

早上，姜钰醒来时神清气爽。打了一盆水洗脸之后，她用玉簪把长长的黑发盘起来，穿上自己钟爱的青色汉服，做完例行事务，迫不及待地推开院门。

一条被雨水浸湿了的青石板路出现在面前，旁边是低矮的精致木屋，跟中国唐代几乎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姜钰喜欢林中散步，所以走过一段街市之后，就会看到山林，那时她脚上的绣花布鞋会变为跑步鞋，汉服也变成了运动装，以便她在山径上走得同样愉快。

在青石板路上散步的感觉，使姜钰感觉自我的完满和生命的美好；而走到山间，一身运动装使得她跑起来了。虽然上坡大多是走路，但是仍有微汗，更加地神清气爽。一路上她看得见欧式的院子，唐代的寺庙，地中海的白屋，这是每一个创造者自己选择的，就像住在这个青石板路的小镇的姜钰自己选择的一样。所有的石板、房屋、山林、寺庙、院子都是真实的，连名字都可以自己取，他们这个创造者的世界才不会用任何虚拟的东西呢。那是下界用的。

姜钰每天都和林浩然一起晨跑。林浩然平时也穿汉服，变换运动服的时间跟姜钰几乎一致，傍晚也到青石板路上散步，还是一个树屋建筑的骨灰级爱好者，这也是他的工作，跟姜钰的工作——花艺设计正好是相得益彰。两个人还都喜欢中国古诗词，用古语来形容，他们真是“天作地和的一对”。自从新世界诞生那一晚，他们俩就用目光认识了对方，然后就基本天天在一起了。他们现在只是选择不天天住在一起。

姜钰对林浩然说真心话，相互依靠。他们俩很幸福。

旧世界已经抛在身后很久了。在新世界，他们享受新世界。

这天，两个人一起走完最后一程，这座山最美的一段——青绿色的树林在金色的日光中渐渐露出本来面目，清幽的林中鸟声婉转，这是他们都最喜欢的。而且山口路边的那一座院子，完完全全是按照“题破山寺后禅院”这首诗的格局和意境来建造的，两人对它赞不绝口。

原诗如下：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晨跑之后，他们都该赶快去工作了——白天工作，晚上休闲，这么美好的安排他们都不愿意打乱。于是在路口告别后，姜钰快速回到自己的小院，打开屏幕开始画设计图。而林浩然选择的是去树屋设计公司，这样他可以有适当的压力和跟几个同事的社交，这个选择也是姜钰下一步可能要做的——毕竟在院子里工作一上午也就够了。姜钰的压力是要挣到足够的钱付院子的昂贵费用，这非常适合她，如果申请那种低价的公寓楼，她的工作反而不会那么精彩。她的好朋友朱晓雨做的是交通工具设计，还有的人选择在创造者行政办公室工作。

姜钰今天设计的是一位3级创造者海伦的巨大工作间的花艺。这个地方她喜欢，在三维模拟空间里，她把自己想到的花先放在自己喜欢的位置，然后换一种，再扩大或缩小，再换，再进行其他花饰的搭配——其实是非常有限的几种尝试，因为看到这间工作室她就生出了强烈的创作冲动，现在不过是模拟设计图罢了。这设计出自姜钰个人的感觉与体验，不同于那些美轮美奂但是不会在心头涌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感情的智能设计场，智能设计场不会见花落泪。而智能设计的无限尝试是一场灾难——就算是会有碰巧表达出“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意境的作品，你要在几亿幅作品中把它挑出来也会耗尽半辈子——尽管现在的半辈子比起中古时代的一百年长了一倍都不止。

在一个半小时的全神贯注工作之后，姜钰终于满意地对着屏幕上那一屋子的纯粹的豌豆花笑了。没有其他的任何配饰，就是怒放的一大片豌豆花，在巨大的工作间里营造出一种山谷的感觉，她十分满意。豌豆花是很多花艺设计者会忽视的小花，而姜钰把它做到了极致，就因为自己幼时见过一大片的豌豆花，受到过震撼。这是智能设计AI绝对不会有的经历。

姜钰满意地开始喝茶休息时，才发现林浩然送来的信。打开淡黄色麻纸信封，她看见林浩然的刚劲的书法楷书：“下午来喝下午茶。5人。”这是他们俩选择的沟通方式，非常古老，虽然信是用超导通讯器传过来的。

于是她写信给朱晓雨，约了一起去喝下午茶，和林浩然的另外两个朋友，有一个是创造者世界办公室的，也是他的客户。他们聊天的内容广泛，有趣，通常一起做晚饭。而晚上散步时，他们俩喜欢去街上的一家雄鹿酒吧，喝一点淡啤酒，玩几把纸牌，开玩笑，掷骰子。这个露天酒吧有一个漂亮到不行的地中海式小花园，老板是一个非常风趣的老头，穿着希腊长袍坐在花园里，满脸的皱纹像一朵菊花，白发飘逸，每天在在花园里修枝剪草，浇水弄花，泡色香味俱全的玫瑰红的花茶。

姜钰和林浩然他们非常喜欢喝这种茶，也喜欢掷骰子。老板设计的骰子盒十分精致，是竹子磨成的光滑的方盒子，里面滴溜溜转的一般是一颗白色骨质骰子，偶尔是一颗黑色骨质骰子，数字都用花体字刻着。

之后，她通常在林浩然的树屋里度过美好的夜晚，但是如果她坚持要回去过夜，林浩然要送她回到铺满了青石板的院子之后，才回去睡觉。

白天，姜钰沉浸在创造者世界的美好而有激情的生活中。晚上，她认真看这下界，看那几个人的生活的点点滴滴。

姜钰观察着。沉思着。

这一天，齐思思和王子潇又让她呼唤了上帝。

“你看，你设的局似乎只对这个女孩没有用啊。还有那位大叔，他像你一样兴致盎然地看着这场戏。”

上帝回答：“所以这才有趣啊。不做这场大棋局，任何人也猜想不到，居然有人跟我一样看戏。”

“70亿人，只有一个人不受影响，这个女孩，连看戏也不看。我以为幸存者至少有好几千呢。”

“是啊，我在犄角旮旯都搜遍了，就没有找到这么不害怕的人。掷骰子也掷不出这样的结局啊。”

“她只是不关心，他却是在探索这个世界的真相。”

“所以才有趣啊。晚安。”

后来，她看到梅依楠死了。

下界每天数千万人的死亡，但是梅依楠的死，对于上界的姜钰来说，震动太大。

她马上呼唤上帝。

“我想问一下，你创造这个地狱的世界，就是为了看他们死亡吗？那为什么不一次性火山爆发？那样死得也很惨。”

上帝似乎叹了口气：“孩子，你错怪我了。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啊。我只是设定好了，观察他们的结局。当然，下界的情况跟我预想的比较接近。”

姜钰说：“你抽走了他们的骨髓，他们肯定会倒下去。创造，工作和责任就是他们的骨髓。这比哪种死刑都惨，你还给他们一样，行不行？”

上帝笑了：“现在做不到了。”

“那至少给他们一点点希望，就像从前的新闻播报，正式的新闻播报明天响起来，他们会感觉世界有秩序，可能有希望，我可以来跟他们做播报，只要告诉他们一点点确定性，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自杀。”

“孩子，世界就是充满了不确定性。”

“这种可怕的设局是你不确定地想出来的？”

“是啊，我们随机选的。”

“就是说，上帝也掷骰子？”

“是的孩子，上帝也掷骰子。我每天都掷骰子，掷好几把。以后你也许可以陪我玩这个游戏。”

“我只能看，不能做什么吗？”姜钰再问。

“看吧。现在做不了什么。”

上帝走了。

姜钰庆幸王子潇终于找到了神圣的人生职责和目标。

姜钰把消费者世界的画面定格，反复播放，尤其是7级消费者世界，那赛车场外的房屋和远山。

姜钰在上界第59天，生活有所改变。

她照例和林浩然一起晨跑。之后，在走过那幢诗中的房屋后，林浩然告诉她：

 “听说有人偷偷下界。在黑市买钥匙可以进入下界。”

姜钰浑身一震： “下界？下界干什么？这里的生活还不够好吗？”上帝所说的危险果然到来了吗？上界并不安全。

“因为太好了，他们受不了了。”林浩然轻轻地说，“他们去买醉，狂欢，消费，打电子游戏，做在这里做不到的一切事情。”

姜钰皱眉：

“如果我们下界，惩罚是什么？”

“创造者行政办公室早就说了，下界者死。”

“他们为什么冒着死亡的风险做这种事？”姜钰追问林浩然，也是在问自己。

林浩然说：“因为我们需要混乱才有创造力，没有黑暗的一面，我真的做不出东西来了。我其实也想去。”

姜钰脸色凝重：“你观察到的下界是不是快死光了？”

“是。光观察几分钟还不行，还是要进去感受，才能设计出更好的作品。”林浩然两眼放光。

“黑市在哪里呢？”姜钰好像在自言自语。

林浩然看了她一眼，说：“今天晚上还是来我这里做饭吗？”

姜钰想了想说：“再说吧。我会给你写信。”

等到她上午的工作完毕，姜钰用楷书给林浩然写了一封信：“晚饭来我家，有要事。”

她相对快速地在院子里吃了午饭，约见了那位客户——创造者行政办公室的3级创造者海伦，饭后稍微休息一会，1点半就乘自动驾驶的超导车赶到她的工作室，对于豌豆花的设计方案进行了沟通。

在办公室等待海伦的时候。姜钰看到了五六个申请下界观察的人在旁边聊天，照例说起那个世界的恐怖。

“天哪，你没法想象一个人能把自己的身体弄成那个样子，比我大整整两倍。”一个3级创造者感叹着，把手臂伸开，模仿一个消费者巨大的腰围。

旁边一个2级创造者搭话：“也许是因为生病才这样。我上次去看到了肥胖病患者很多是因为自己的内分泌疾病。”先前说话的人大声说：“是啊，疾病，酒精成瘾，肥胖，疯狂吃甜食，购物狂，大量的自拍，堆积如山的包裹，一秒钟都离不开的电子产品，毒品，斗殴，这些都是一家人，一个接一个，不会漏掉其中任何一个。”

另一个5级创造者好奇地问：“他们不允许创造，但是如果有想要创造的欲望，会干什么呢？”

第一个说话人大笑：“可能用在手机上拍照来补偿吧，那就是最大级别的创造了，哈哈。”

5级创造者同情地点头：“那总比吃吃吃好一点。我觉得旅游也还不错，至少有风景可看。当然了，旅游也是不停地拍照，吃吃吃，购物，其实区别不大。”

那个2级创造者说：“这些可怜人的寿命短到了极点，就是他们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的无意义。哪怕是要他们付房租，也是拯救他们的一个仁慈的方法啊。我们该同情他们。”

也许是因为他的级别高，也许是他说的有道理，大家都肃然起敬地附和：“对，仁慈就是要一个人活下去不容易，艰难才是救命的药。”“关在房间里玩电子游戏又有钱可赚是多么的不仁慈啊。”“手机这种地狱物品的功能令我有了一个新的研究课题。”“贫穷都成了灵丹妙药，对于那些不用为房租操心的人来说。”

姜钰在旁边听着。

上帝真的很会设局。

没有创造的权力，只需要没有压力地活下去，所以活不下去了。

旧世界有一个词语叫“财富自由”，还有一个词叫“福利社会”，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产物。难怪现在她们用的通讯工具虽然像手机，却一定要叫做“限制呼叫器”，就是为了跟从前无限制的手机区分开来吧。

可是，这些以上帝视角看下界的人，带着怜悯议论下界的人，他们真的就高高在上，安全，永远有保障吗？

一头棕发、干练的海伦终于出来了，把姜钰请了进去。这次等待时有点长。

而且，这次不像以往，海伦没有对姜钰的设计表现出特别的满意，也不像平时，对姜钰的着装品味、发型大加赞赏，她只是点点头，说设计很美，不过似乎太简单了一点，整个沟通不过十分钟，海伦就想匆匆忙忙地结束会面，要回去工作了。

姜钰直接问道：“现在你很忙，是在处理偷偷下界的偷渡者吧？”

海伦愣了一下，笑道：“是这样。反正明天结果就要公布了——居然有197人犯规下界。真是想破头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会那么傻。喝酒，吸毒，飙车，打游戏，你觉得这些你需要吗？”

姜钰笑道：“我真的不需要。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海伦再感叹了一句：“咱们上界的人可都是挑出来的啊，70亿只挑了100多万，比万里挑一还难啊。”然后就回去工作了。

姜钰知道为什么。他们需要自己的对立面，感受到自己活着。从而创造出自己。

姜钰没有回家，她先去找朱晓雨。可是她的门上贴了封条——创造者世界行政办公室的封条，她已经因下界被捕。

姜钰毛骨悚然：昨晚她还把朱晓雨送到家的，这么快！

她冲回海伦那里：“求求你，我要见一见我的朋友朱晓雨。”

她见到了。

朱晓雨哭得完全没有了那个杰出创造者的形象。

“你怎么不告诉我？”姜钰痛心疾首。

“我就是想去下界开一场红酒狂欢派对，听说派对特别有范，那个主持人特别颓丧，我们这里找不到那样的人啊——”朱晓雨再次大哭。

姜钰知道，是梅依楠，她昨天没有死的时候，还在主持派对。

“我们的酒吧什么酒没有啊？”姜钰仰天长叹。

“可是，我只是想——只是——”朱晓雨说不出话来，姜钰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她只能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明天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是吧？你好好地睡一觉，明天——”

朱晓雨在恐惧之中，终于透出一口气来。

姜钰再压低声音追问：“你在哪里买到的下界装备？是不是雄鹿酒吧？”

朱晓雨茫然地点头。

海伦催姜钰快走。

姜钰失神地回到家。

她点开屏幕看下界，整个消费者世界只剩下3个人了，田毅，王子潇，齐思思。姜钰看到他们三人在赛车场门口面面相觑。时间已经紧迫到没有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