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刚过,在地里打猪草的田小玉看见两个人正向田家庄走来,前面那个矮一些的她认识,叫尤丁川,曾与水莲姑妈一道来过。“不好,尤家坊来人了,肯定与水莲姑妈有关。”田小玉有些吃惊。奶奶一再叮嘱过,出门做事留个心眼,时刻盯住进村的大路,发现尤坊有人来立刻报信,让水莲姑妈早作准备。
听说尤丁川带人来了,黄秋英撂下手中的家务活,马上去告诉朱细凤。
“尤丁川?他带人来干什么?”朱细凤满腹狐疑地说,“秋英嫂先去矮屋告知水莲,我与木森想法稳住丁川他们再说。”
朱细凤母子刚刚出门,尤丁川他们就到了门口。田木森一见笑道:“是哪阵风把尤老师吹来的?”
尤老师是田水莲的邻居,名叫义祥。他天资聪慧,读书成绩很好,年年名列前茅,但家境贫寒,考取县中后没钱缴学费,靠尤仁发资助,才念完了高中。新中国成立后,他在小学任教,不久前调往县文教局工作。
寒暄过后,尤义祥说:“尤坊分配田地的工作已近尾声,水莲嫂必须赶快回去。土改工作队的王队长说,如果还躲着,过了期限,分不到田,喝西北风去。水莲嫂现在回去,挨斗是免不了的,并且很难熬,不死也得脱掉三重皮,但从长远考虑,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择。王队长与我有一面之交,我已把水莲嫂的情况向他作了详细介绍,他当时没有表态,估计不会故意叼难她。所以,我认为水莲嫂此时回尤坊比较合适。”
“不见得吧?”田木森担心姐姐回尤坊遭难,说,“我看不如远走他乡,凭姐姐的相貌,还怕找不到第二个老公?她又不是富家小姐,完全有能力养活自己。”
“水莲嫂能干,模样又好,当然不愁再嫁。可是,身后拖着个油瓶,难啦!总不能丢下文川不管吧。”尤义祥劝道,“还是先回尤坊,分到口粮田,安排文川上学要紧。这孩子可是块读书的好料子。”
见田家母子不作声,尤义祥进一步劝道:“我担心别人来田家庄找不到水莲嫂,会错过分田的机会,产生更严重的后果,所以约好丁川一道到这里来。水莲嫂再躲下去,以后没有田耕种,吃什么?文川侄子的学业继续荒废下去怎么办?”
经过再三考虑,朱细凤母子觉得尤老师的话说得在理,决定劝水莲回尤坊去。
“既然没有别的路可走,那就把我这一百来斤皮肉交到尤坊去吧,要杀要剐由不得自己啦。”田水莲说。临行前,她嘱托木森抽空去老棚里接回文川,继续住在田家庄,等以后看情况如何变化再作安排。
硬着头皮回到尤坊,尤义祥说:“水莲嫂,你先去黑苟那儿报个到,再到我家来吃饭。这样做,表明你是主动回来的,可能更妥当些。”
尤黑苟的哥哥尤黑牛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已经奔赴朝鲜前线。作为军属的尤黑苟,担任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此刻正坐在尤氏大祠的厢房里,与王队长、尤长庚等商量如何处理分田的扫尾工作。一见田水莲,他张口就骂:“你这个狡猾的地主婆,居然敢躲到娘家去,妄图逃避贫下中农的专政。今天怎么又厚着脸皮跑回尤坊来呢?害怕分不到田地会饿死吧?”
不由分说,尤黑苟把田水莲推进大祠旁的一间暗房中,加上锁说:“还想分田,作梦去吧!”
日脚移到了祠堂大门外。王队长说:“已到响午,我们吃饭去吧。尤黑苟,把田水莲暂时放出去。党号召我们打地主、斗地主,但是没有规定饿地主,先放她回去吃饭吧。”
田水莲母子分到两亩多地,但没有耕牛,无法犁田,她只得扛着锄头去挖。那天,她铲完田埂,正动手挖地,被尤春生看见了。
“你这样一锄头一锄头慢慢地挖,没有十天半月挖不完。让我赶着大黄牯,加把劲,不用一天工夫就犁完了。”尤春生正赶着一头大黄牛去耕田。
“这可使不得,春生哥,谢谢你的好意。怕工作队看见了,指责我仍旧雇工剥削,那就有口难辩啦。”田水莲从尤春生手中接过缰绳,“不如借你的牛和犁,我自己翻耕,既省事,别人又无法扣帽子,多好。明天我去给你铲田埂,算是换工,你看怎样?”
尤春生想想,觉得这样很恰当,便扛着田水莲的锄头和铲子往自家地里去了。
田水莲将黄牛赶到田里,给它套牛轭。不料大黄牯居然不听指挥,故意来回转圈圈,它大概瞧不起握缰绳的女人,想给她一点颜色看。
“胆敢调皮?嘿!”田水莲大喝一声,右手挥动竹鞭,左手紧握缰绳,猛力往下一拉,趁牛头低垂之机,迅速将牛轭架在它的肩上,动作敏捷而老练。田水莲的举措当即使大黄牯明白过来,驱使自己的女人是个行家里手,耍什么花招都没用,只得老老实实听从使唤,乖乖地拉犁耕地,再也不敢欺生了。
王队长去地里检查春耕情况,见田水莲熟练地役使耕牛,将乌黑的田泥一道道犁起,不多久就耕了大半丘田。他觉得尤义祥介绍的情况并未虚夸,这个地主婆确实是耕田的老手,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土地改革之后,农民将最大的热情投入到新分得的田地里,干部也都集中精力抓生产,没有谁故意找“四类分子”的岔子。因此,田水莲除被派工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可用来打理分到的田地。
“四类分子”被派工,大体上可分两种:一是为各级农村干部会议干活,二是给军列属做义务工。
乡政府每次召开干部会,田水莲都得捆好一担上百斤重的干柴,送到大会的伙房去;村里每次进行民兵集训,为伙房砍柴、挑水的任务都会落到田水莲的头上。好在农村干部的各种会议都在农闲季节召开,并不耽误农时。
农忙时节派工,主要是为军烈属干农活。
清明时节,细雨绵绵,田水莲被派往烈属张婶家作义务工。
张婶家没有男丁,本指望派个男劳动力来,一见田水莲打着赤脚走进家门,显得很不高兴,唠叨个没完:“俗话说,‘懵懵懂懂,清明浸种’,而我家的田还没有犁呢,你一个女人家,会扶犁掌耙么?要是女婿还留在尤坊,我就不用操这份心啦。唉,我这个苦命的老婆子呀!”她接着谈起了自家的身世。
张婶的丈夫在苏区时期参加了红军,1934年随红六军团突围西征,一去无回。从此,张婶带着不满五岁的独生女尤菊香苦苦度日。菊香长到二十岁,招了邻村的牛开山作上门女婿,日子过得有点起色。无奈尤坊人欺侮牛开山是外姓人,常常跟他闹纠纷。尤黑苟还因为争水的事与他打过架。尤黑苟说:“你不过是个倒插门女婿,竟敢骑到老子头上来。你丈母娘是烈属,我也是军属,难道会怕你?不要翘尾巴,你这个倒插门的,老子随时可以收拾你。”从此,尤黑苟经常找牛开山的麻烦。
“惹不起,难道躲不起?”牛开山时常在岳母与妻子面前叨念,意思是想带着尤菊香回老家牛塘村去。张婶见女婿在尤坊生活确实艰难,便同意俩口子迁走,回牛塘村去分田,条件是小夫妻俩生的头胎如果是男孩,一定要姓尤,抱回尤坊来由奶奶扶养。好在牛塘村离尤坊不远,女儿女婿一有空就过来看望老人,所以张婶并不感到孤单、寂寞。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今春牛开山却没有到尤坊来给岳母犁田。
田水莲安慰老人:“张婶,不用发愁,犁田耙田我都不外行,只要你家有耕牛、犁耙就行。”
早些年张婶听人说过,尤仁发家娶了个能干的儿媳妇,样样农活在行,顶得上一个男子汉,但并未亲见,因此对田水莲的话半信半疑。这次特地跟着水莲来到田间,见她驱牛翻地,动作娴熟,不禁赞叹不已:“妇女也会扶犁掌耙,而且干得非常出色,我可是头一回看见,也算大开眼界啦!”
事后,张婶找到农会主任,要求把她家的义务工全部派给田水莲。于是,田水莲成了张婶的专门帮工。
派义务工的日子毕竟有限。农忙季节,田水莲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自家的田地。土地从来不会亏待舍得流大汗的人,由于精心耕种,她的庄稼生长旺盛,获得了好收成。交完公粮,卖罢余粮,剩下的稻谷加上蕃薯,足够母子俩的口粮。她还收割了不少席草,晚上搓席绳,雨天与邻居协作打席,草席随时可以卖钱。
打草席是尤坊的特色副业,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种了席草,大多数人家置有席架与席筘。席架的构造非常简单:两根一左一右带底座的立柱,两条一上一下的横木。平时把席架卸开放在墙角落里,用时将立柱与横木组装成“口”字形,把席筘吊在上横木的下面,将席绳依次穿入筘眼中,绑好,便可以打席了。
席绳分为两种:一种是把较短的席草撕开后搓成草绳,一种是将芒壳撕成薄条搓成芒绳。两相比较,芒绳更柔韧,更耐用,更值钱,但拔芒很费工夫。
暮春季节,芦苇刚刚扬花,尚未抽穗。人们拔下苇茎,剥取又薄又嫩的芒壳,晒干以后,便成了搓芒绳的材料。尤坊的山坡上、溪水边生长着许多芦苇。但拔芦芒的人太多,田水莲根本挨不到边,只好回到田家坊,与弟弟一同去拔。前些日子,田木森已把文川从老棚里接了回来,所以,他们有时还会带上文川与力耕一道去拔。
四个人沿着村后的小溪逆流而上,田木森父子在东岸,田水莲母子在西岸。大人负责拔芦芒;小孩专管剥芒壳,然后摊在岸上晾晒。田力耕爱听故事,请求表哥隔岸讲述,但他一听得入迷,便放慢了剥芒壳的速度,往往赶不上尤文川,听不成故事。这时,田力耕就会丢下手头未完工的活儿不管,快步赶到与表哥平行的位置。丢下的芦芒,只能等父亲返回时再剥。
仲夏时节,席草长到一人多高,人们及时将它割倒,晒干以后,便可用来打席了。田水莲通常与春生的妻子刘荷香协作,水莲掌筘,荷香用篾引串席草。两人动作灵巧,配合默契,一天可以打成两床席,只等商贩上门来收购,有时也会亲自挑到墟场上去出售。
田水莲卖草席积存了一笔钱,打算下半年将儿子接回尤坊,送到邻近的四围里中心村小去读书。谁知钱还没有捂热,上头就分配下来两项任务:先是购买国库券,花去一小半;接着为抗美援朝捐款,名叫“捐献飞机大炮”,再花去一大半。这样一来,送儿子读书的计划眼看又要泡汤了。
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尤丁川给水莲婶带来一个好消息:他进山打猎,遇见枫树坪的章大爷,说枫树坪的梨子成熟了,担心没有人去收购。田水莲二话没说,回家挑起竹筐,要丁川立即带她进山。
尤丁川说:“山路崎岖,挑竹筐没法走,到我家去换两只麻袋吧。此外,还要准备一条又长又粗的麻绳。”
“准备长麻绳?”田水莲想不出带绳子有什么用,丁川却笑而不答。
两人翻过后山,岔入一条蛇形小道。山路高高低低,两旁长满了灌木、荆棘,狭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最难走的是苔滑崖,那是一堵两人多高的石壁,峭拔陡耸,长满了青苔,滑溜溜的。石壁上开凿了十几个拳头大的凹穴,成S形,供行人徒手攀援。
“空手上去倒不难,返回时挑着梨子,怎么下得来呢?”田水莲站在苔滑崖前发愁。
“若不是这么难走,章大爷家那么好吃的梨子,还愁卖不出去,会等到今天?”尤丁川笑道:“其实,担子再重,下苔滑崖也不难,只要用绳缚住麻袋口,一袋一袋吊下来就行。”
“嗨,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怎么没有想到呢?”田水莲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脑袋。
再翻过两个不太陡的石子坡,便到了章大爷的住处。
章大爷腰背微驼,一头银发,满面春风,连称“稀客”,热情地把田水莲与尤丁川迎进木棚。两人刚刚坐定,大爷便端来两碗清凉的山泉。水未喝光,老人又给他们送上几只雪梨。圆滚滚的大梨,雪白发亮,偶尔泛出一小片淡黄,又嫩又脆,咬一口,甜津津,水汪汪,清爽可口。
问明来意后,章大爷准备生火做饭。尤丁川忙说时间尚早,才十几里路,摘了梨子赶回去吃午饭不迟,毋须麻烦章大爷。
梨树长在木棚背后的大坪里,树干高大,丫杈舒展,绿叶间挂满又大又白的雪梨,十分惹眼。
谈妥价钱后,尤丁川脱掉鞋子,手足并用,似矫健的毛猴,一眨眼工夫就爬到树上,专挑大梨子摘。章大爷与田水莲站在树下,一边接雪梨,一边闲聊。
“你姓田?是田家庄谁家的闺女?”
“我爸爸叫田大毛。”
“大毛与我打过多年交道,如今他女儿都当妈妈了,我怎么能不老?我在田家庄还有一个老熟人,叫田初开,住在老棚里,是个护林员,你认识么?”
“初开叔也是我家的老熟人,我儿子去年还在老棚里跟他一起过春节哩。”
“孩子进深山与初开过年,躲灾避难吧?”
当得知田水莲送儿子去老棚里过年的原因后,章大爷长叹一声:“噢,你是仁发老哥的儿媳妇,可怜呀!仁发兄原先上山伐木,总喜欢转到我这儿坐坐,每次那怕只吃一个雪梨,也要送不少钱给我,说是我为他看护了林木,给点报酬。其实,我不过顺便走走,没有花费什么工夫。你公公可是个厚道人啦!”
尤丁川摘满了两麻袋雪梨,请章大爷过秤。
“秤不用过,水莲有多大力气尽管挑;刚才商定的价钱不算数,随便给一点钱就可以。”章大爷把几个碰破了皮的雪梨挑出来。
“那怎么行?”田水莲很是吃惊,说,“这不等于白送么?”
“怎么不行?如果你没有来摘,雪梨留在树上,也会白白烂掉。”章大爷说,“你是大毛的女儿,又是仁发兄的儿媳,这两个人都与我有深交。我少收你的钱,等于在回报仁发兄的情义,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按理说,我一分钱都不应该收。但我完全不收你的钱,又担心你下次不再来了。两棵大梨树,雪梨多得很,你有力气尽管来挑。”
见章大爷一片诚心,田水莲虽然觉得过意不去,也无法继续推辞。在丁川的协助下,她挑了满满两麻袋雪梨回家去。此后,水莲或者与丁川同路,或者独自进山,收购了许多趟雪梨,卖到不少钞票。
章大爷见田水莲挑得起百十斤重担,爬得上陡峭的崖壁,走得惯崎岖的山路,赞不绝口:“想不到富户的儿媳妇,竟然这么吃苦耐劳,真了不起。早年间,我在南坡栽了几株毛桃和李树,结的果子没人吃。如果你舍得花力气,摘下桃子、李子挑到墟场去,也许能换几钱。”
田水莲跟随章大爷走了半里多路,来到南坡的果林中,但见树木比较矮小,果子却结了不少。毛桃泛红,李子淡青,外观不错。摘下来轻轻咬一口,毛桃略带苦涩,李子有些酸味,口感确实不太好。
“怎么样,恐怕没人买,白费力气吧?”
“说不准,各人口味不同,有的爱吃酸,有的愿尝苦,价钱便宜些,总会有人买的。我不怕花力气,种田人的气力使不完,花掉了又会自行生出来。”
田水莲掏出钞票,强行塞给章大爷。老人却把钱放回她的口袋里,说:“这些毛桃、青李,白送都没人爱吃,怎么可以收你的钱?你把我这个老倌子看成什么人啦?”
眼见再推让下去章大爷要生气了,田水莲只得把钱收回。
章大爷的雪梨、毛桃与青李,帮田水莲度过了眼前的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