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挑选,是一种幸运,因为那才是你人生的第一桶金

解放CA10运输车的后大厢,严严实实盖着草绿色苫布。一个步兵排的官兵28人,分四排,坐在小马扎上。

辽南地区那崎岖的山路,让“大解放”车的颠簸渐渐剧烈了起来。原本整整齐齐坐在解放车后大厢的战士,不得不靠着自己身体前后左右的摇摆,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1981年8月下旬的一天,我们军校实习期间,所在的沈阳军区某部,突然接到上级指示:

“立即收拢人员,抓紧准备抗洪抢险所需的设备和物资,72小时后赶到位于辽东半岛,东南方向的庄河县徐岭镇杨屯村。配合当地人民政府,积极开展抗洪抢险救灾。”

事发突然且情况紧急,但“随时准备着”不只是停留在嘴巴上的口号,而是早己成为作战部队官兵,那身体里强大的担当基因。

这次为期半年的部队实习,是军委、总部和沈阳军区,为我们首批从地方招收的学生兵,量身定做的“专属特供”科目。

其目的,不言而喻,就是让我们这批,首次从全国高考录取到陆军学院的学生兵,尽早熟悉毕业之后的工作环境,尽快适应部队的生活状态,尽量缩短从一个院校学员,到基层军官角色的转换。

我实习所在的某部四连,是沈阳军区王牌军中,一支具有光荣历史传统的大功连队。至于这个王牌军,究竟有多么厉害?

说来话长了。

39集团军,前身为徐海东大将指挥过的红25军,是红军长征的开路先锋。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基本参加过东北解放的所有重大战役,是解放军的头号作战主力之一。

1950年抗美援朝第一批入朝作战部队六个军之一,也是全中国唯一一个红军部队。时至今日,这支部队仍然是全军一支响当当的重量级铁拳。

仅仅是半年时间的实习,我嘞个去,我的那个“点儿”啊是出奇的高,上天似乎就是要让我这个“幸运儿”,全方位的尝试到各种不同滋味的苦其心志,体验到各种不同类型的劳其筋骨。

刚刚下到四连没几天,连队就被整建制拉到师农场。

干啥?种植水稻。

五月初,冰冻了大半年的东北,土地还没有完全化透。

每天早上三点半,天刚刚放亮儿,小矬子指导员老刘,就开始扭动着他那五短身材,吹响刺耳的起床哨,开始“叫早”。

早餐通常都是玉米面糊糊,每个人定量四个馒头,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菜是啥?告诉你:没啥,就是从大黑淹菜缸里捞出来的咸绿萝卜。

至于洗不洗,那得看炊事班班长的心情,心情好了,还是要冲洗一下的,心情不美丽时,咔嚓一刀,手起刀落,每人一段。

吃过早饭,从我们住的地窨子,走到稻田地时,天刚好亮透。

五月初的东北地区,乍暖还寒,光着脚丫,趟进上面一层冰茬儿的稻田地里,顿时,膝盖以下的整条小腿,像是被一根一根的钢针刺穿了一般。

地里,上年割地留下的稻草茬子,比刀尖还快,小腿和脚,每天都会被稻草茬子刺几个口子。

从泡地、平地、育苗、插秧、挠秧,再到施肥,其中的各种辛苦,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发着毒誓:这辈子宁可不吃大米,也不再遭这种罪了。

每天四顿饭,但总觉得吃不饱,一天两顿粗粮,通常是有着“小炸弹”称号的红高粱米饭。

那紫红色的高粱米饭的硬度,会让任何人,吃完它之后,胃部的反应出奇的一致,用一个字概括,那就是——疼。

每天两顿馒头,挺招人稀罕。吃起馒头来,那可是一个赛一个地能造。

那个时候我吃馒头的记录是碗口大小的馒头,我一顿吃了十二个,还顺便吃了一大碗高粱米粥。

到今天,自己都想不通,这么多的东西,是怎么吃进肚子里的。反正高粱米这破玩意,这辈子我一口,都不想再吃了,算是落下重度厌恶“高粮米籽儿”的病根了。

累就累点吧,反正全依仗着年轻,睡一宿觉,第二天,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

干了一天的活儿,早已经累得不行不行的了。吃过晩饭,即使那些自以为精力旺盛的人,也都失去了,扯淡、逗壳子,吹吹口琴,看看书的兴致。

躺平,睡觉,是大家的一致动作。晩上,以排为单位,二十多人挤住在一个地窨子里。

地上铺着的是一层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铺的是,每个人一条的军用褥子。

20多个人,分两排,头对着头睡。由于空间过于狭小,翻身时,就差喊着口号,一齐翻身了。

早上起床叠被子时,只能叠四层的被子,全排所有人的被子,才能摆得开。

由于地面潮湿,再加上紧挨着稻田地边儿,夜深人静的时候,成群结队的耗子,就会不请自来,光顾我们住的地窨子。

一翻身,压死几个钻进被窝里的耗子,是常有的事儿。

八班长蒙古族老兵老包,竟然在熟睡中被耗子咬掉了半个耳垂儿。第二天早上,他捂着少了半个耳垂儿的耳朵,用他那极不标准的汉语,向我这个实习排长报告了受伤情况。

尽管老包没有丝毫的抱怨和恐惧,甚至语气中,还带着乐观的调侃,但是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六月上旬,眼看着稻苗儿,长到半尺高了,挠秧除草完毕稻秧,也快封垄了。

指导员老刘在午饭之前,用他那独具特色的公鸭嗓儿,宣布了一个让全连官兵兴奋至极的好消息。

上午接到团部命令,我们连马上撤离师农场,搬师回营,编入全团组队的军体拳大方阵,参加军区将在“八.一”进行的大规模阅兵仪式。

那一刻,我和排里的所有战士,拥在一起,哭了。

当抬起头来,望着一望无际,马上就要封垄的稻田时,心里真的是五味杂陈。

满以为返回营区之后,可以好好地休整一下,喘口气。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连就与全团其它连队一起,集体列队,接受着近于苛刻的“挑选”。

从二千多人中,按身高、体型、体重等综合条件,挑选出来八百人,组建军体拳方队。

虽然明明知道,参加大阅兵,将要面对常人无法承受的挑战和磨砺,但绝大多数官兵,还是会因为自己没被选中,而懊恼不已。

相反,每一个被选中的官兵,那份美好的自豪感,会油然而生,甚至欢呼雀跃。

很幸运,我顺利地通过了目测、体测、心里测试,首批入选八百人军体拳方阵。

从六月十五日开训,至八月一日正式阅兵,掐着手指头数,也不过只有四十五天。

让军体拳方队中的八百个人,步调一致地齐步走过近千米的进场路线,再踢上几十步的正步,毫厘不差地散开军体拳队型,整齐划一的打完两套,共32个军体拳的动作。

其中的超高难度,可以想像。没有任何捷径可以取巧,完全要靠丧心病狂般的魔鬼式训练。

天刚刚蒙蒙亮,便正式开始了一天的训练,晚上十一点准时听号收操。中间除了吃饭便是全时的训练。

训练期间因为天气暴热,而当场晕厥倒下的战士不少,他们会随时被预备队员替换掉。

没有人不拼命,没有人会退缩。

凡是有幸参加过那次旷世阅兵的人,今天也许不会记起那些曾经的过往,但是,没有人忘记自己身上经历过近五十天的暴晒之后,留下来的,过去了二十多年以后,还依稀可见的黑白分明的痕迹……

颠簸了近一整天,抗洪抢险车队,终于到达了庄河县徐岭镇杨屯村。

村子不大,村民们的房子,顺着蜿蜒曲折的山坡,零零星星地分散座落着。

我们部队走进村子的时候,天已经是下午了。表情呆滞的村民,茫然机械地挥着铁锹铁镐,抠挖着属于他们自己那个,已经被泥石流,冲得破烂不堪的家。

我们是在发生洪水之后的第三天,就开进了村子,按照当地政府的安排,我们连集体住在村小学的课堂里。

由于遭洪水破坏严重,整个村子里停水停电,我们和村民一起,晚上,点亮了很多年,都没有用过的蜡烛。

洪水冲走了村民绝大部份牲畜和家禽,除了冲不走的房子,和仅存的残垣断壁的院墙外,几乎也没有留下什么。组织灾后重建和恢复生产生活,由当地人民政府组织。

我们连负责抢修恢复供电线路,其他连队的任务,是配合地方医疗防疫部门,挖掘被泥石流从上游冲下来,被泥沙掩埋的尸体。同时配合当地防疫部门,进行消杀。

情况紧急,容不得你多想,可怜和同情弱者是人的本能。此时此刻我们能做的就是,不遗余力地用足自己的力量,尽快完成任务。

正常应该是八到十个人,才可以抬起水泥电线杆,我们六个人就得抬起,还要运到山坡的指定地点,配合电力部门,把水泥线杆立好。

人少任务急,不是逞强,而是硬撑。

大家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尽早尽快地让本以家破人亡,对生活失去希望的受灾村民,见到光明,善良简单的想法仅此而已。

山区的天气,早晚温差巨大。白天暴热,晩上盖着厚厚的军用棉被,还觉着冷嗖嗖的。

吹灭了蜡烛,躺在用课桌拼起来的“床上”。拼命干了一天的战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高低起伏的鼾声,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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