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
火笼里没有火苗了,灰堆里散发着一些温热,上面挂着黑黢黢的铜壶,孤零零的荡在微黄的白织灯下,影子锤在被几十年烟熏黑的土墙上。
火要熄灭了,热散着温热。
外公躺在火堆边的地铺上,阿婆缩在地铺的一角,半蹲半跪的帮外公按肚子。外公很努力的问我们今天才回来?外公已经瘦到没什么肉了。我又想起两年前医院病床上的老祖,同样是沉重而茫然的情绪。
阿婆边给外公按肚子边絮絮叨叨哪些邻居来看了,哪些亲戚至今没有露过面。泪水沿着外婆脸上的岁月沟壑慢慢的往下流,“连医生也没有办法了……”一阵持久的沉默。面对无助的人,我常常手足无措。萦绕在外公周围的,是余日无多的不甘,而包裹外婆的,是无法与死神抗衡的颓唐。不舍,无助,人情冷暖,孤独,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的气息,外公突然伸出手,仅仅抓住外婆,外婆默契的用一下暗劲,把外公拉起来,外公抓过地铺旁边的破瓢,开始干呕,外婆就给他拍背。然后外公耷拉着脑袋,头深深的埋在膝盖里,突出又干又瘦的肩颈。外婆挪到外公旁边,又伸手往旁边拿了块碳捅了捅火堆,放到火堆里。
我还没体会过外婆的感情,我还不懂,两年前,老祖从死亡边缘回来后我就觉得这时光对我是多么温柔而纵容。阿婆一生,都没有离开外公。
小时候妈妈会带我们姐弟去外婆家,我们非常高兴。外婆家的院子比我们家的宽敞很多,院子里有很多漂亮的公鸡走来走去,外婆家的厨房里有一口大水缸,水缸里的水冰凉清甜,是外公从很远的山涧里搭井槽引来的,水缸旁边是低矮的后门,从后门出去,跨过水沟,水沟边种着薄荷、水香菜和滴水观音,房屋后是一个高高的坎,坎上覆盖着绿茵茵的青苔,种着一株菠萝。
低着头穿过低矮的屋檐,走不了几步便看到一可很高大的木瓜,爬上坎坎,是一畦畦绿油油的韭菜和一团团结实的包菜,外婆每年都种好些包菜。砍下来,剥去淡绿色的外叶,只吃白白嫩嫩的最里面的内叶,用清凉的山泉水淋一遍或干脆不讲究,从门后的土坛子里咬一勺黄豆酱,就着酱生吃,不知不觉能吃下好几片,好像自己是一只三瓣嘴的野兔。包菜右边有一一米见方的水塘,也是引来的泉水,蓄在这小潭里,黄昏时外婆会来给菜园浇水。水潭边是一畦蚕豆,初春是吃蚕豆的好时节,我们那地方,蚕豆是煮着吃,我不太喜欢那股味道,后来到其它地方才知道蚕豆还可以焖饭,我喜欢蹲在蚕豆地里边摘边吃,有一次和奶奶去摘咖啡果,我带着大黄狗,在蚕豆地边吃了一下午。蚕豆再往右去,是一畦萝卜,露出又白又水的半截在地面,藏了半截在土里,拔萝卜是很有趣的事情,萝卜如果没有水分就不好做菜,我们削去萝卜皮,把萝卜心削成球,往火堆里炮一下,再掏出来,便有一个萝卜球可以玩。这一台往上,种了一排果树,左边的是黄果树,我在外面没有见过黄果,想来是橙的一种,每年开花时那洁白的小花散出淡淡的香气,令人身心愉悦,黄果是绿中泛黄时最好吃,酸中带甜,全黄了就熟得过了些。再往右是一株橘子树,很少见到它结出像样的橘子,它在那里,我们只见它开花落叶,也足矣。
这是外婆家的菜园。
外公在厨房外面挖了一个小小的鱼塘,每年外公会买一些鱼苗放进去,我们去外公家,外公要翻出外婆的缝衣针,烧红了,用砍柴的刀背敲弯,做成鱼钩,拴在细竹竿上让我们去小鱼塘钓鱼。鱼塘边植了几棵芭蕉,我们表姐弟几个,扛着锄头,在芭蕉树下挖几条蚯蚓,穿在钩上,便可以在鱼塘边玩一整个烈日当头的下午,要是饿了,鱼塘边还有一棵番石榴,又甜又脆不长虫子。我在厦门时,经常的要买来吃的,闽南人叫芭乐,是学台湾那边的叫法,厦门的年轻女孩也是有台湾腔的。
小孩子玩一天,累了胃口就好,外婆种的菜很好吃,外公还是要杀一只美丽且骄傲的公鸡的,公鸡皮糙肉柴,没有母鸡那么细皮嫩肉,鸡汤也没有那么香甜,外公家的公鸡又不同,全在刚学打鸣时就给阉了,所以那些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公鸡,空有一身漂亮羽毛,内心实在又娘又嫩,好吃。
吃过晚饭外公就要讲野生故事了,野生故事是我说的,因为我后来也没有在什么书里读到过那些神乎其神的天方夜谭。最最令我们心跳加速的是会吃人的长奶怪的故事,最最神奇的是会犁地的黄狗姐夫的故事。童年时光像星火一样遥远又神秘,也像春天山谷里的小河水一样令人舒畅。
随着年岁渐长,我们越走越远,开始只是读书去,后来为了谋生计,去外婆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以致成为稀有的机会。伴随着成长而来的,还有不一样的声音。长大后从姨妈舅舅们那里听到最多还是外公又作了什么妖。有时候是外公用开水去烫拴在院子里的花狗,有时候是外公用捕鼠夹把家里的猫全夹死了,有时候是外公用棍子去捶关在圈里的牲口,更多的是外公对外婆的暴力,雨夜外婆被撵出门只能在黄果树下过夜,外婆也曾不堪忍受,连夜跑到姨妈家或者我们家来,但不过两日外公总会打来电话,外婆嘴里说家里的鸡猪牛马没人管,实际就是对外公心软。印象较深的一次,是外婆躲到我们家来,我外公便跑到乡上的派出所去告状,说我爹拐走了外婆,派出所的人无奈,只好给我爹打电话,外婆在我家待了三四日,照旧的又挂念起她的鸡猪牛马。
外公坐了一会,又重新趟到在席子上,身子因为疼痛缩成一团,外婆很自然的拉过毛毯给外公盖上,阿婆泪花闪闪的哽咽着:“连医生也没有办法了……”我突然一阵震怵,我觉得外婆应该不爱外公的才是。为他生下一堆儿女,与他风风雨雨共担这一个家,这么多年忍受家暴谩骂,为何不离开他,为何不在他行将就木时倍感轻松。为何不离不弃,几十年的相伴,是习惯吗?还是没有选择?我想更多原因是家在那里,无处可去。
而我们接触到的是如果男人打你,你只管离开他,家暴和出轨这种事有一就有二,今天的我们,至少有一点点选择,我们读过书,谈不上有文化也能识得字。我们不再屈于男人的力量和权威,只有有爱和温暖的家才叫家。所以中国的现状是,离婚率连续12年上涨,我们一边羡慕着那种一生只爱一个人的矢志不渝的婚姻一边又无法忍受漫长岁月磨灭激情后产生的憎恨。我们再难白头偕老。我们只看到,夕阳下温馨又从容的牵手的老夫妻,不曾体会过去几十年中他们一起度过了怎样糟心的日子。
至于我的外婆,我不懂她,只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感动。我想,假使有一天我们垂垂老矣,境况 不如意,你是否愿意为我拨动那灰烬下的火星,为我再寻一点温暖。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很久很久,那多等一等,可以含着笑意牵你的手,而不要强颜欢笑岁月静好的挨那不温不火的日常。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 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