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宽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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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输赢、盔甲

成功的窄门只有一个,唯请不要先行卸去盔甲。


一、

那个小瓶子里装的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废弃罢工的被嫌弃的肉身。我坐在马桶上培养情绪,抬头看着正在毛巾上凝结的一滴快要坠落的水滴,又低头看着刚从母亲药罐子里翻找到的小瓶,里面装的是我胆囊手术后的那颗贵重的石头,而一种很深很顽固的疲惫和厌世在推搡着我。

父亲在楼下喊着:“二丫头,我们该去医院了。”走路怎么又没声音?他只有100斤不到的身体,我能指望他制造出多大的声响。

我努力撑起自己已达200斤的身子,走出浴室去卧室换衣服。离不开药物的自己,注定要与这身累赘相依相伴。父亲手里抱着刚从阳台收下来的母亲的尿布,滴滴答答的声音让我开始挂念母亲的不适。父亲走进浴室,又摁了下抽水马桶的把手,那滴快要滴落的水滴找到了寄生地,父亲的背上多了一丝凉意。

“你又不把毛巾拧干再挂起来?你看看。”

“是的,这正如我现在的生活,我总是拧得不够用力。”

“爸,你这头发……” 我看着老爸那一头蓝色的头发。

“我一早去隔壁老吴头店里染的,你妈喜欢。”

“走吧,去医院了。老婆子还等着我们。”

二、

老吴头在申城这条小马路的弄堂里做了一辈子的剃头匠,从他的太爷爷开始直到现在,他大孙子也被弄堂里的邻居们叫小老板。老金染了一头蓝色离开店里后,店里就已炸了锅。

“老李,吴妈,都回家做饭去。散了吧!听说老金正住院的老伴前些天做了个梦,梦见了啥子蓝色鱼尾巴的猫咪。这东西可买不到,老金头就想到了我这里,来我店里做一头这样蓝色的毛。隔壁文具店的小疙瘩还送给他一个坏掉的美人鱼玩具的尾巴,也是巧,正好也是蓝色的。”

吴妈拉了一把老李:“别耽误老吴头做生意啦。”她拾掇着菜篮子,老李收拾着自己的木工箱子,俩人和老吴打了招呼,打开了小店的大门。说是初春的天气,还是北风呼啦啦地刮着。

老李一路上还是忍不住地叹气:“那老金头的老伴之前可能干了,人家是知识分子大家碧玉哦,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随老金头在生意场上露露面一点不掉面子的。他们两个女儿也都特有出息,听说大女儿还是什么CEO,手下几十号人。就前年冬天的事,好好一个家就这样……”

“看老金头的那副行头,也很有腔调的,不是俗人,之前也有来头的对伐?他家到底碰到啥事体了?“

“听说大女儿生意场上被人害了,那个……吃安眠药没救回来,后来连小女儿也好像病了。”

“哎,老金头一头白发就是这样来的吧?他好像也才60不到而已。我们那时候的人都结婚可早了,这女儿也是心肝宝贝的,还这么优秀就走了……人心呀,还是多防着点儿好。老李,到家啦。拜拜。”

老李点头答应着,继续往家的方向走着。他背有点驼了,木工箱也就这几年重新开始背起来的,老金头的苦他何尝不懂?!

三、

申城市区和郊县的天气总是差得十万八千里。这里起风了,不似市区的风那么温顺。吴奶奶手上挎着个布包包,那是她不知缝缝补补多少次的老物件,是大丫头给她买的礼物。还有一个玉镯子,她不舍得戴的,怕磕着碰着,今天也放在布包里。那年她才69岁,大丫头正处在事业巅峰,不像老金头抠兮兮的,她出手大方,邻里关系都照顾着。吴奶奶听家里谈论着老金头来店里整了那一头蓝色的发,就牵念起来大丫头:这都走了两年了。

吴奶奶的布包里装着折好的一大叠锡箔元宝等,她还带上了一小瓶和酒的,三年陈的,另一个是那种用得旧极了的乐扣饭盒,里面装的是大丫头最爱的糖醋小排骨。大丫头的地方宽敞得很,老金头舍得花这个钱,这次可没委屈这大女儿。吴奶奶都71了,她拿出所有东西,把布包包垫在膝盖下就跪了下去,顺手掏出棉衣口袋里一方蓝格子布头的手绢,擦拭起来——“金宇燕之墓“。

“大丫头,奶奶来瞧瞧你。今儿听说你爸染了头发。你妈妈的那个蓝色的梦里都是你呀,她多希望你放下执念,放下输赢,陪在她身边……你那时候怎么舍得就这样走了?你娘都快哭瞎了眼睛。二丫头她就睡在你旁边的。那夜你们姐俩从我这一起回的家,那个季节的沙糖桔最甜了,可怎么就甜不了你的心呀!“吴奶奶手上的青筋都跳动着,哭喊着,那段回忆是属于她和这两个丫头的。

吴奶奶从一旁拖过来一个火盆,燃烧的火焰里似有一个着红衣的女孩正朝着她走来。她举起袖管揉了揉右眼,白医生说这只有白内障了,需要手术的。两年前大丫头就答应陪着去医院的,可她就这样走了。

“不许穿红衣的,你又不是逢9,不是我老太婆正好69了。我不信的,可我信命。你那年是不顺呀,从年初那个大项目上有工人摔了,你父亲就劝你放弃那行业,做回你本来学的专业。你该听的,可你倔,你这脾气也像你家老爷子,他又怎么拉得你回来?!后来那个男的就那样反水了,还带走了你所有资金。不是吗?你快五年的心血呀,就这样把你推到了洪水猛兽面前,可你不该瞒着你家老爷子的。丢面子就丢,那是你父亲呀,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大丫头,你偏要自己死扛死扛的,把所有自己家当都赔进去了,甚至里面还有你存了好多年的嫁妆,甚至于那套你刚付了首付,想给你爹娘住的新房子……但奶奶和你说过不?都是身外物,身外物呀,孩子,你太委屈自己了。你不知道吧?二丫头隔天醒来,看着你冰冷的身子,几乎疯了。她恨自己那晚上比你贪杯醉在你前面,没能守着你。可她又怎么守得住你那一心求死的心?孩子,二丫头到现在都没好呀,你不愧疚吗?那是你亲妹妹。你娘这两年也一直病着,奶奶不怪你,啊……”

吴奶奶拿出那瓶和酒,慢慢倾倒在大丫头的墓前,继续念叨:“今天奶奶就想来看看你,和你说叨说叨,求你在天上保佑你爹娘,还有二丫头。这家,这日子还要过,你爹娘也就这一个念头了。”

那个梦,吴奶奶似乎早就有预感,大丫头生前喜欢猫、喜欢养鱼,最爱穿戴蓝色,这临近祭日,总会多一点念想。她懂老金头的心疼。

这里的风总是有点阴冷,哪怕天气好得很,吴奶奶还是觉得膝盖上凉意满满:“老了不中用了,大丫头。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奶奶不知道还能来看你几次喽!你在世时风风火火不服输的性子,那时候你应该觉得离成功就只一步之遥了吧!崭新蓬勃的行业,一帆风顺的事业,新房子新车子,你爹娘都替你开心着。可你报喜不报忧呀,奶奶不懂你那些图纸那些数字,奶奶只看到了你的黑眼圈,你丢失的快乐。孩子,你输了,你家老爷子看上去要强,可他骨子里就只是个父亲,他哪里需要那么多100分呀?你的努力你的成绩他怎么会不喜欢?他只是希望你更好。可正是这样毁了你,你只顾往前走,他们在后面,在十万八千里的远方,不是吗?家,你一年365天有多少个日子可以陪他们一起吃顿饭?又有多少日子可以陪你娘聊聊天?你不知道你娘给你织了多少副手套多少双绒线袜子……她怕放在你房间里你也看不到,怕你记不起穿,一直想等你回家了亲自给你穿上,可没机会了。奶奶要回去了,这块手绢留给你,奶奶挂念你,大丫头……”

吴奶奶起身走出这片土地,也走出这样的回忆。她老了,大丫头是她的牵念,也是遗憾。那时候,如果多陪着一些,可能会有不同吗?!

四、

老金头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病房里的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老金头拿着手机快步走出了病房,眼神示意我陪着老伴。

“钟姨,这是你女儿呀?漂亮得很。”三床的顾嫂看着我啧啧称赞着。

母亲伸出不用吊水的那只手,拉住了我的胳膊。轻声地“嗯”着:“女儿来给我换换衣服。”还示意我坐在她病床的右手边,拉上顶层医生查房用的粉色帘子,就不用招呼应对这样的问候,瘦的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母亲拉着我的手上用了点劲道。

“妈。”我低下身子凑近母亲的右耳朵。

“医生说我左耳听不到了,我和你这样说说话呀,你爸他快回来了。”我知道母亲是想和我说说话。

两年前,姐姐走了后,父亲就不愿住在那个大房子里。姐姐的家当和资产虽然都赔付干净了,没有后遗症也不会连累家里,父母亲还是觉得老房子都是伤心的回忆,换了小一点的房子,差额部分的资产都存在了母亲的名下。那时候,母亲身子就开始虚弱起来,家里常用的两位医生说没大碍,胃癌手术后第三年还是要注意保养,可母亲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要靠中药维持睡眠。而我……

“二丫头,你爸这是也想你姐了?这一头蓝毛可逗了,这老头子从来不愿意这样的,你爸就是老古董老古板,这些年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你和我这老骨头身上,也放下了架子。等妈妈好一些,我们去苏州山上大法师那里换个药吃。你吴奶奶和我念叨很久了,看你这……孩子……你姐都把你的精气神都带走了……哎,你之前可是……”

“妈。我好想做妈妈梦里那只蓝色鱼尾巴的猫的。”

“你姐她是幸福的,那最后一刻不是还有你陪着。二丫头,啊,哭出来吧,都两年了,别为难自己。” 妈妈那满是老茧干枯的手掌搭在我床边的手背上。“姐是想最后有你陪着,别责怪自己,那夜你姐只是累了,二丫头。”

“妈……”

“姐那时候为什么不放弃?”

“是该告诉你了。那段日子你还在读大学,你姐喊你回家应该就是想和你告别的。她和那个人合作大概也有三年多了,可人心会随着利益变的,你姐那性子一直是用人不疑,老金家都憨直。可这次你姐还是太执拗了,年初那个事就是老天爷给提个醒,可她觉得自己能行。我和你爸劝不住,但那时你姐那活我们听上去还不大,你爸没下狠心拦着,只是对你姐说让她输了别回家找你爸。就是这场别扭吧,你姐就堵着自己的心了,直到最后都没找你父亲,就这样去了。可她爸又怎么会不帮她?!”

“妈,你休息会儿,爸马上要回来了。我给你翻翻身敲敲背。”我此刻脑海里都是那天晚上的镜头,我不曾看到却又似就在姐姐和父亲身边,那些回忆都在姐姐的日记里。

父亲去医生那问询了母亲的病况,拿了下一周的药单和住院缴费单。我顺手接过来,让父亲留下来继续照顾母亲。

五、

时光总是踏着风一般的步子,从不为我停留。我记不住太多的人名,每天在我面前来来往往的只是父亲和白医生。象牙塔里曾经的友情和那些年轻的脸庞再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好像病了快两年多。姐姐在我的睡梦里走了后,我之后的记忆就只有那天清晨她身体的冰冷和那张安详温柔的脸。我曾一度失语,只辨识得出来一种颜色:姐姐自杀时身上穿的蓝色上衣,美得那么纯净。

每颗药丸都带着天使般的使命。老金头从不肯错过我吃药的时刻,连眼睫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我全部吞下,水杯像被猫舔过一般,他才会转身去忙母亲的三顿餐食。

白医生没有辜负父亲的重托,友情在他们俩身上散发着光芒,不再是冷冰冰的炫耀。我在一年后有了一点还活在世上的灵气,每日可以回答他们的问话,虽然只是简单的三五字,倒是从来都可以生活自理。可能因为我生来的洁癖,没给父亲增加更多的负担。只是那些药丸终究是来嘲弄我的,它们虽然治愈了我的轻度抑郁和孤独症,却也增加了我存在这个世间的份量,我从原来的九十来斤看似营养不良的“孩子“成了内分泌失调严重的胖子,而且再也没减下来过。长期的失眠和食欲不振,更让我收获了那颗珍贵的石头,手术台上那顶像极了天外飞碟的大灯,夜夜依旧出现在我梦里。

这是在证明我多么用力的生活!

姐姐的日记本里也有这句话: 我曾用力生活,可输得一败涂地。母亲说姐姐是撑到了一切结束,包括我大学毕业。那年回来本该是团圆幸福的时刻,我也是这么想的:金宇燕,那么闪闪发光的名字,老金头的“门面”。姐姐想最后守住的赢面。

整本日记里,我记不得那些生意场上的术语,那些悲伤和悔恨,只有那个母亲提及的夜晚,我找到了压死姐姐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认为的。

那天在老金头说出那句“输了就别再回来”后,姐姐就拿了包毅然离开了家里。外面的雨却是突然大了起来,父亲在母亲的责备下拿了伞追了出来。姐姐的记录是:我自己扛就是了,不连累你老金家,不会丢你的面子。父亲应该是气疯了,在弄堂口那棵大梧桐树下,那双快枯萎的手掐住了我的咽喉,无力得没有一点压迫感。我从来没有从父亲眼里读到如此多的失望和痛心。父亲在雨中默默走回了家。那老天爷,我该怎么办?我不扛,难道就放任那些可怜的工人不管,爸……

后面的日记里,姐姐再没提过那晚,也没提过父亲,只是记录了一些零碎的心情,直到她让我回家一次的前一天,那页日记写着: 我卸下繁重的盔甲,勇往直前地狂奔着,以为只有赢了才能收获他们的满分奖励。我都找到了那道窄门的入口处,可我还是输了,那我就不能再看着他们也输了。一定要站在那道我只能遥望的窄门前朝他们挥手。

我的姐姐只想继续做父亲最值得骄傲的女儿,不愿意做个失败者,哪怕拼尽全力她都要撑起老金家的颜面。金宇燕,我的姐姐自杀的消息始终不为人知,直到半年前,吴奶奶找到了父亲现在住的小房子,帮着一起照顾母亲,那些老邻里又回到了我们身边。我们错误地估计有些人的人心,他们只是陪着我们一起长大的人,心疼年轻离世的大丫头,没有人嘲笑一个已是暮年的老人家,也没有人在父亲面前提起大丫头,就算提起也是姐姐最荣耀的那个时候。

六、

父母在,不远游。老李现在却相当于是孤老,儿子常年在国外工作,说是为了他的养老,连过年也是和吴奶奶和我们一家一起过。他儿子的出色远远超过我姐金宇燕。老李还是每天早出晚归背着他那老文物般的木工箱子服务他那些老顾客,不在于钱多钱少,他只想觉得自己还没有老不中用。每月收到的儿子的汇款,他会去大银行柜台存个三年五年期的,从来不用。母亲说老李有一个念想,就是盼着儿子带着一家三口回来陪他过年,陪他在弄堂里走走。

  我的梦想好像就很简单,我想拾掇起姐姐的队伍,继续姐姐的事业,父亲会不会就放下了?我们老金家没有出儿子,两个女娃娃也没给他丢脸。而我现在每天除了吃药就是发呆。

七、

隔壁文具店的小疙瘩带着一个少年来到医院时,我正对着太阳把玩那棵瓶子里的石头。小疙瘩电话里说:“老徐来了,你快来。”

老徐,我大学生活里最好的“哥们”,可以天南地北胡吹,也能坐在深夜食堂的木凳子上抱头痛哭的男生。记得没给他留联系方式的。

我撑起自己的一身累赘叫上出租车冲到医院,老金头还在菜场买菜,妈妈正努力对着老徐笑着。

“老大,我来了。”同时我看到了老徐眼里的“惊艳”。

“没事,习惯了就好。”妈妈看着我,蹦出这句话时,我在想母亲的病一定会好的,心里满满的是这个念头。

“想起来之前你提过的小疙瘩的文具店,就找来了。那孩子热情。”原来是小疙瘩出卖了我,可他也都三十好几,还能被叫做“孩子”!

“小鸥好多了。阿姨,我带她出去走走可以吗?”我叫金宇鸥,现在都很少有人提我大名。

“嗯,记得我和你说的呀。”我好奇妈妈和他说了什么。

“老大,走。”

时光太顽皮,总是留一点挥之不去的回忆给那时的我们,却总是徒留遗憾。我不想和老徐在今时今日再次遇见,各自安好,不好吗?

“我和阿姨说,你的将来由我管。阿姨同意了。”老徐从口袋里拿出一摞信件和一本存折,还有,还有他的户口本。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老徐却把这些直接塞入我手心里,拉着我坐在了满园桂花香的医院花园里,有古藤爱护的长凳上。

老徐是孤儿,却是我们那时成绩最优秀的一个。他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科技工作室做科研,我,又怎能拖累他?

“打开看看。”

面前的一摞信件都是他寄到我家老房子被退回的信,未曾再启封。我打开其中一封,如同姐姐的日记一般,里面是珍贵的思念,对我的思念。我一封一封安静地打开再阅读,信的抬头从老大慢慢转成了小鸥,信中没有浓情蜜意,却充斥着朴实的问候和思念。

“我姐姐去世了,母亲还病着,父亲也不怎么靠谱,刚染了一头蓝毛。”

“嗯。”

“我有什么好的?还有这一身累赘,累死你。我两年前得了轻度抑郁,还有……”

“阿姨都说了。”

“你还是你,老大。这些都不能决定我们最后会怎么样。交给我,也把自己的未来拾起来。”

我拿着信,抬头看着站在眼前的男生: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头发根根竖着,像是蓄势待发随时想和谁打架似的,眼睛里有我不熟悉的笃定和宠溺。

“哦。那,就把我拿去好啦,哪天不要我了,妈妈也会收回来的。”

“你又想逃?回收站也是我,不要再去累着阿姨了。”

我没想哭,只是觉得今天的空气里到处都有正在跳跃的浪花。我躲也躲不开。

八、

夜深了,我在想母亲梦里那只蓝色鱼尾巴的猫咪,那应该可以是姐姐的精灵古怪的样子。我在窗前支起久违的画板,铺开画纸,身上空荡荡的。我随意抓来墙上挂着的一件大披肩在胸前围了一圈,坐下来。我只是不想被高级布料的舒适感整得自己毫无画画情绪,手中的画笔就开始灵动起来,好像这样就可以从心里长出一只妖。

当画作开始成形,鱼尾巴、猫头、蓝色的身体……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母亲大出血了。

我赶到医院只用了11分钟。母亲的病床前一片狼藉,护士医生正在把母亲移到单间,两个男护工把母亲抬到了可移动的病床上。

那一大滩的血,我就像是突然看到了自己出生的那一天,感觉自己要死了。我蹲在血迹旁,喊不出任何声音。

老徐来了,我像个断了线的娃娃躺在他怀里,没了生气。

母亲苏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三刻,单间里有了加湿器。父亲又回了次家,除了拿来母亲多一些的换洗衣物外,还带来了母亲最爱的香包。可能是熟悉的香味让母亲恢复了意识,妈妈第一句话是“二丫头”。

我醒了后,老徐始终握着我的手。在凌晨后,我的左手在老徐手心里,右手捂着母亲的手背:我要感知母亲的温度,那份恐惧罩在我心头久久挥散不去。我害怕母亲突然就在这一场突然的睡梦里离开我,那只蓝色鱼尾巴的猫一直在她的梦里呼换着她。

“妈,妈,你吓到我了。”听到妈妈喊我,久久压在心头的恐惧再也压制不住。老徐轻轻拍着我的背,同意我依在母亲身上大声地哭。

老金头和医生在一旁轻声谈论着母亲的病情。后来,老徐在我心情平复后告诉我,母亲是胃癌手术第五年后复发了,加上本身的旧疾,用药有所冲突引发的大出血,现在已换了药,出血也控制住了。关于是否再次动手术,还要看母亲的身体状况。老金头不想母亲再遭罪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父亲有了甚多的抬头皱纹和眼角的皱纹,当忧心时,变会整个脸皱在一起。母亲常说的年轻时父亲可帅了,这么多年我们姐妹却是从没感觉到,只是都继承了父亲的才华,和那不饶人的嘴上功夫。

“妈,给你这幅画。”

“你把梦画出来了呀! 难得还没忘记原来的手艺。”母亲是喜欢的,哪怕在现在这么虚弱的时候,我也在母亲眼里看到了星星。

“老爸从小到大对我的教诲怎么敢忘?”我看了一眼不远处和医生在一起的父亲。

母亲点着头,眼里的疲惫更甚了。老徐拉了下我的衣袖,我们决定让母亲继续睡一会。他牵着我的手等在病房门口,等父亲出来。

九、

那天大丫头走了,老金头就后悔了。此时此刻,父亲从病房的小窗默默看着里面的母亲。

“二丫头,你妈对我太包容,而我没为她做啥。她劝过我,和你姐聊聊。我想着去的,真的,但还是晚了。”

我从没听父亲正式地谈起过姐姐的自杀。可能是父亲不愿刺激到我,也许是父亲无法面对姐姐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告别,也是撤了我们老金家的骄傲,我们家的门面。

我们都在等待对方给自己的救赎,等一个自认为恰当的时间,却一再地错过。

老徐说他是孤儿,从小没体会过什么是家的争吵,更没体会过家的温暖。可他喜欢我家的烟火气,喜欢我母亲看我的眼神,父亲那恨铁不成钢凶神恶煞似的模样,却又在我身后默默地低头。老徐说我不懂父母的表达方式,我承认了,因为姐姐走了,她以她的离去让我读懂了父亲对我们姐妹俩的期许。满分是重要的,他老金头的女儿怎么能比别人家的孩子差?可他更要我们姐俩平平安安。

姐姐想给父亲做最值得骄傲的女儿,输了。但她没问自己的父亲,是否可以让她重新再来?她只是固执地相信她的输赢就是父亲眼里对她人生的唯一评判,她忽略了自己首先是老金的女儿,是宝贝,老金头不会让她被任何人欺骗。她把自己包裹成金刚之身了,可她只是凡夫俗子,她也扛不住那么多的困难。

姐姐把父亲的爱护给输得彻彻底底?我想赢回来。

十、

母亲能下床走动了。老徐和我领了结婚证,还没办正式的婚宴,我也不是太在乎仪式,想着等母亲痊愈了一起办。

老徐陪着我把姐姐之前的队伍又支了起来,从很小的项目开始接,没有铺太多的资金。他比我有管理经验,又是男人,带队就有了气势。我在一旁当甩手掌柜,我们延用姐姐之前公司的名头,一个半月完工了三个小项目,也结算到了货款。虽然和姐姐之前几十号人的规模还不能比,但有了开始就是希望。我慢慢地把自己全身心地放到了新公司的生意上,心中那只小妖再也没能出没在黑夜里,我手上的画笔停了。

母亲眼里的光芒时暗时明。每次老徐去看她,她都会看老徐身后是否有我的身影。老徐回家总会婉转地提起母亲的眼神,而我还是没放在心上,我想着照顾好父亲,照顾好生意,不能刚有起色就灭了奔头。我想着让老徐照顾母亲,我忘了自己,也忘了新婚夫妻该有的温馨和相处需要的时间。我只是偶尔在姐姐的日记本里,新开一页,记录自己一天下来的情绪,用的第三人称。

十一、

半年后,主治医生建议我们在手术和保守疗法上做出决定。

我和老徐说:“该怎么选择呀?”

老徐只是沉默着,手上拿着我的画笔,眼里是窗台边书桌上正在随风翻页的姐姐的日记本。

我随着老徐的眼光注意到了未曾放入抽屉的姐姐的日记本,莫名有点心虚。

“你还记得你姐日记里那句话吗?我看你用颜色笔标注了的。”

我沉默了。

怎么可能会忘记?如今的我似乎成为了那时那刻满心生意的姐姐。老徐重新出现在我生命里后,我逐步放弃了那些治愈我的药丸,身材也开始慢慢恢复正常。虽然不至于像大学里那么曼妙,至少现在的我是个“正常女子”了。

“老大,你走偏了。”

结婚后,我和老徐几乎没了称谓,每天忙公司的事和母亲的病,很少再有什么温情。他除了单位的工作,几乎业余时间都扑在我这里。我几乎忘了我们是夫妻。

我上前靠近老徐,牵起他的大手:“我……我听你的。”

我现在不想思考,暂时停下马达的感觉让我觉得心脏很舒服。我愿意把决定权交给老徐。

“鸥,用力地生活没毛病,用力地生活后我们最应该想起什么?那些曾经爱护我们的盔甲。”

隔天,老金头去接母亲出院,感谢主治医生费心地照顾,结清了所有住院费用,带回来一堆药丸和医生的嘱咐。

“真的不开刀了?癌细胞会不会扩散?”老金头私下里拉着女婿问了不下三四遍。他的担心肯定有,但他还是选择相信我和老徐的决定,只要母亲能日日陪着他也是好的。

我不再穿一身黑,随着老徐喜欢上了白色,常常俩人穿着同样白色的运动服出门散步。我们的日子在三十岁不到就过成了好像六十岁。

十二

我们把生意交给了老徐培养的工人杨工,还有小疙瘩。小疙瘩把店面交给兄弟照看着,跟着我和老徐做,也因为知根知底,用起来很顺手。我安心在家照顾母亲的起居,老金头又恢复了养八哥和金鱼,一头蓝色的头发还是没染回来。

老金头不再害怕去见那些老邻居,吴妈和老吴头他们整天乐呵呵地拉着他遛鸟、一起买菜。不经意地提起我姐时,父亲也不会避讳什么,有时会挠挠头说几句自己老糊涂耽误了孩子,又岔开话题。如果提起我和老徐,老金头会有一次傲娇:是的,一点点不多。但还是会很谦虚地说孩子们就是做做看,老徐还有自己正经工作,都不耽误;说起我就是一门心思在照顾母亲,换来大家几句夸赞,无外乎夸我孝顺夸老徐能干。但这就够了,这就是老金头现下最需要的烟火气。

老徐依旧牵念着我的睡眠,终于在中秋前请了一个月的年假。让老吴头帮忙看着家,公司的活放心地交给了杨工和小疙瘩,带着我和母亲、父亲来到了苏州的一座山上,找了个有灵气的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了下来。这里的“大法师”没有,却有几个和善的老法师给我推荐了新的中药,可以尝试下。母亲也因为视野的开阔,气色好了许多。

“好久没见父亲和母亲这样聊聊天喝喝茶了,他们这辈子估计也不曾有这么休闲的时间。”

“这都怪你们姐妹俩,不是吗?”

“好像也是,我们一个上大学,一个忙所谓的事业,都不曾好好陪伴父母亲。小时候他们却是花费了所有的时间一心一意照顾我们长大的,我们的确不好!”

“这是开窍了?法师的药就吃了一次是吧?见效这么快?”

“你这带队后,嘴贫了许多。”

“你昨晚几乎连续睡了五个小时,是不是这么久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

“你怎么知道?我自己都不清楚,你没睡?”

“想着试试看,从你睡着,我就一直看着你。”

我惊讶地看着老徐。

“吴奶奶昨晚走了。我怕你伤心,想着今天告诉你。老吴听吴奶奶的选了海葬。吴奶奶说让一切随风最好,知道你已好了,她放心的。”老徐把我拉进他怀里,没有再说话:“你心脏会受不了,昨天老法师说了你还要结合新的中药好好调养。另外他搭到了喜脉,你自己知道吗?”

“你知道啦?”

“怎么不告诉我?”

“之前吴奶奶说过,前三个月不能说的。”

“我是你丈夫,你这……”

“昨晚我也偷偷问了老法师的,他说很好。”

我在老徐怀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家”的感受:新生命的来临,母亲的好转,都让我感受到命运的神奇。放下什么又得到什么,不由得自己做主,但可以握在手里的幸福是真实的。

我和老徐一起给老吴头打了电话,约好下山就去看望。远处,母亲在轮椅里睡得香甜,父亲示意我们过去。

“老吴那边和我说了,小疙瘩和杨工做得很顺手。你们投入也不大,生意却已做出了口碑,还给所有员工买了保险。老徐能干,我这两个女儿没你稳。”

“叔叔,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我的军师可是你家二丫头。”

“爸,是你教的好。”我适时地夸赞下,不过也是真心的。

父亲把我唤到近前,拿出手机里的那幅画。我和老徐商量着把这幅画给了他美院的同学看了,正好这次我们申城有个小型书画展。

父亲的手机图片是我那幅已经裱好有展览编号的画作,可见右下角的画名是《窄门》,底下有一行小字:成功的窄门只有一个,唯请不要先行卸去盔甲。

我把手机递还给父亲,低声说:“下山后,看来要提前办婚宴了。老爸。”

母亲还在熟睡着,那些不曾熟悉的野花开满了山头,围绕在母亲身边。我和老徐一身白衣;父亲亦是,头发已染了回来,这次是全白。父亲说也没剩下多少黑发,一头白发也甚好。

我拉起母亲的右手,放在我的腹上。母亲的手如今少了凉意,我和老徐不知道保守疗法是否能让母亲陪我更久一些。我们只知道三十岁不到的我们已穿上了最厚重的盔甲,从此不论江湖输赢如何,都不会再脱下。

有蝴蝶翩翩舞动在母亲的周围,停歇在母亲的额头上,我握住的母亲的手动了一下:“二丫头,我又梦见了蓝色鱼尾巴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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