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

我站在青石凳上,头顶正好抵到门廊腰身,门廊外有三颗挺拔的白杨树。小时候的乐趣十分轻易,拿小刀在树干上刻出一个笑脸,也会自豪的向父亲展示。父亲通常笑笑,黝黑的皮肤挤得像极了光秃秃的山峦。我自小带有一种乡下人特有的愚钝,不见识繁华,成年以后才渐渐的接触咖啡厅、图书馆之类的高级场所,非但没觉得吃了多少亏,反倒有些怀念那种质朴单调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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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回趟老家。父亲因病住进了医院,哥哥姐姐为了让我在外面能够安心工作,替我承担了应尽的义务。我回到家时,父亲的病情已经开始好转。

到外地工作以来,家里一旦出了变故,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有时会想不通,努力半生,得到的生活怎么离“初心”时的设想差距这般多。

我有很多嫡亲的兄弟姐妹,家长们最器重的是我大姨家的大哥。大姨年轻时患病,不幸英年早逝,留下大哥一人独自拼搏。最近几年,他在离家约有百公里处的县城开了一间肉品店,逢年节时,生意非常红火。可是,大哥宁可关门不营业也要在节日当天回家住上一晚,每次大哥回来总是住在我家,母亲总是很早备齐伙食,父亲通常亲自下厨。有次家庭聚会,大哥喝了些酒,跟身边人说:“虽然我妈没了,但是我的根在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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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农村的生活变化很大,爷爷奶奶辈的人基本是坐在炕头就能拿到养老金,村子里的基础设施建设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之带来的乐趣却丝毫不比小时候的多。土地变成水泥路,两旁种上了野菊,村子的墙壁绘满了歌颂新时代的涂鸦。

我一回到村子里,总是第一时间想起家门廊外的三棵白杨树。大致算下来,我已经十年没有住在小院里了,印象中抬头便能透过窗子看见的白杨,渐渐的老去,白色树皮开始变成暗灰色。远远的看见那三棵白杨树,心里会立刻涌出那份轻易的高兴,因为知道那里是家。

我听说白杨树是太爷和爷爷栽种的,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小树苗,现在差不多是村子里最高的树了。白杨树是我们祖孙三代的朋友,陪同爷爷长大,看着父亲成家,最后又变成了我童年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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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不记得具体时间,白杨树被人砍倒了。听母亲说邻居家找人算了一卦,白杨的位置正好冲撞了他家的风水。

白杨树被伐倒的时候,爷爷跟邻居大吵了一架。从那以后,爷爷的心脏病就再也没有得到缓解,直到去世以前,我也很遗憾没有问清楚爷爷吵架的原因,大家都觉得,不就是几棵树嘛,没什么了不起的。

工作以来,每每回家,总有一些瞬间会把自己显摆成一个饱经风霜的旅人,正在被渐渐变老的父母殷勤招待。我问过母亲,母亲说这是她一年里最高兴的时候,有我在的地方,家才完整。

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到大,努力摆脱原生家庭附带的三观和习惯,铆足了劲想要融入上流阶层,结果也许是好的,多年以后,我们也许会欣慰的带着女儿在城市公园里放风筝或者全家一起去某个气候适宜的海岛度假。可不知大家是否考虑过,自己设想的未来里,有没有一寸父母的落脚点。

我的父母是幸运的,我要谢谢我的女儿。我不希望我的女儿成年后像一朵蒲公英,舒展了身体便随风乱舞,只留给我和她妈妈一丁点遥不可及的背影。诚然我尊重女儿的自由,但感觉上依稀会有一种不舍,天下的父母皆是如此罢。为人父母者亦为人子,这是我女儿教会我的。

渐渐的,我似乎明白了哥哥的那段话,也理解了爷爷当初为什么会置邻里之情于不顾。

家是什么?

家不是钢筋混凝土砌筑的避风挡雨的建筑,家不是火车票上右侧的目的地,家也不是一床用来取暖的被褥。

白杨树倒了,对我来说,离开的是一位童年的伙伴,父亲丢掉的不过是成长的见证物之一,而爷爷失去的是一段从属于他那个年代的时光——或许爷爷与白杨树能从彼此的容颜中看见各自当初,爷爷老了,看着白杨,就觉得守住了家。而一同被连根拔起的,或许也有爷爷这辈子成长中的挫折、羞辱、荣耀与幸福罢。

前几日回家,跟久病初愈的父亲一同散步,路过儿时的小院门廊,崭新的白瓷砖、黑铁门。我停下脚步,问父亲:”记得我小时候在树干上刻的笑脸吗?” 父亲笑笑,抬起头,而后背过手,踢了踢脚下的水泥地,用脚尖把两边的松土旋成了一个个小圈。我笑父亲愚钝,父亲貌似生气的径直走掉了。

走了一会,不知怎得,转身朝我大喊:“快走,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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