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小说)

  老人一口一口缓慢地往嘴里送着饭菜,却心不在焉。

  颤抖着一下一下挪着木筷,不小心便将铁碗碰的叮当响。唉,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老人不住地叹气摆颅。

  年轻那会儿,身强力壮,带着农村人的纯朴老实,一个人在大城市里混生活。分配给自己的都是那些脏活儿累活儿,没人愿意干的力气活儿,而且还拿钱少。别人都鄙视他,可是他不然,他兴奋得像头牛,一直抿着那股冲劲儿,活里活气,认认真真的。还真干出了个模样来了。一步步登上组长、队长、乃至主任。干到了主任便转手了,按现代人说的,就是“跳槽”。

  老人往嘴里塞进一口饭。

得亏那次跳槽,也是一时兴起,觉得一直干底工不是个出路。后来还担心会不会后悔来着,现在想想就得冲年轻那性情股气儿去创新!之后到了另一个厂,比之前那个稍高级一点。他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那个值得他托付一生,陪伴一生的女人——他的妻子。她是一个善良热心的女人,当年还是因为托运文件受她帮助才互相认识的呢。

  老人温柔地看着床边的衣柜,它一尘不染的,仿佛隔绝于人间。

  后来他们便顺理成章的结了婚。妻子还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和三个可爱的女儿。时间啊…都过得老快了…仿佛只是一转身,妻子的遗照便已经已经放在卧室的柜架台上了,女儿们都出嫁了,各有各的家庭,儿子也娶了一个温和善良的妻子,搬到城里去住了,现在都已定居了,还将户口迁到了哪那里…现在时时回想,都还能看见儿子高兴地捏泥巴、每天兴奋地掐点看动画片。再者就是总扯着他的衣角央求着去放风筝,获得满墙的奖状高兴的吐舌头,甚至深夜熟睡后被子总蹬掉,每晚都去拉被子的场景。

  老人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是被呛到了。他起身翻找橱屉,拿起拿出一罐药,使劲儿往手掌上冲了冲,抓起几粒药连忙塞下。似乎没什么用的,老人仍紧捂心口,他抢起桌面上的水,连喝几大口,待没什么剧烈反应后才重新坐下,又吃起饭来。

  后来啊,后来…儿子交了女朋友,两人结了婚、生子。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孙儿。记得那一年秋天儿子回家探望,身后居然跟着个小人儿。儿子面露喜色,急忙把自己儿子介绍给他。哇,当时他可惊坏了,也喜极了。拉着孙儿小手就一顿问。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几岁了?跟爸爸妈妈那边过的好不好?喜欢城里吗?吃不吃糖?喝不喝饮料?……

  老人笑了笑,慢慢咀嚼着食物。

  儿子将孙儿带来了连续几次,他现在都还记得:一共呀,有整三次。他还记得他把小零食塞给孙儿时,孙儿那肉嫩嫩的小脸显现出的又惊又喜,最后高兴道谢的神情。可是就在几次之后,儿子的工作渐渐忙了,和儿媳一起,似乎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一年能赚个十几、几十万呢,比自己有本事多了。慢慢的,不仅是和孙儿见面的次数减少,最后连儿子也不怎么回老家了,有时三年一回,有时,四年一回。现在…已经连着六年没见面了!逢年过节也只会打个电话,祝贺、问好。继而便是以“这边工作忙,我先挂了”为由匆匆挂断。只留他一人独守那嘟嘟的忙音。静默。钱是每个月都有寄的,但是他更想看到的是儿子的面容。

  有时呢,他也不是不想让他回来,但每次打电话临嘴而马上脱口而出的“你回家来看看吧”却从“你”字已然扭见成了“你记得多加衣服,好好吃饭,别累坏了。”最终换来的始终是一句“唉呀我知道的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在家好好的啊。工作忙,最近不联系了。”其实也不是没有去城里找过儿子,绕了半天路牵了几大袋土特产,最终只能成为他们的累赘,只会碍事。家里的土特产也大可以网购,不仅方便快捷,还能运带到家。省一票火车钱。唉——罢了罢了,还是好好待着吧,尽量不要给儿子儿媳惹麻烦才是。

  突然心中一阵绞痛。像是要被撕裂一般。老人紧着心口,背弓起,仿佛要将自己紧缩化为一只蚕蛹。突然腿一僵,老人只觉天旋地转,猛然陷入了一片漆黑。

  重症房中,老人疲倦地勉强顶起眼皮,只见一个娇稚的小男孩俯趴在病床床脚位置,正恍惚间,小男孩察觉到老人的脚微动,便迷糊地用手背抹揉了一下眼皮,见老人醒了,连忙拉住老人的衣角,生怕一松手他就会跑掉。老人的瞳孔蓦地紧缩,他紧盯着小男孩,一切仿佛回到了儿子小时候。——他在砍竹,儿子哼哼唧唧地央求他去山上放风筝;又似乎一瞬间回到儿子拉着他衣角,高兴地指着满墙奖状望夸赞;又溯回到给儿子睡前讲故事,熟睡后儿子仍拉着自己的衣角…难道一切都未曾发生,我始终陪在儿子身边,儿子也始终在我身旁。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老人迷惘地想着。

  “刷—”的一下,病房门被推开了,老人的思维被拉回现实。他望着进来的一男一女激动地惊叫着什么;望着他们拉住了那小男孩的手;他望着那对男女将手上的水果和药品、食饭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他望着男女焦急的询问。熟悉的声音并不大,却几乎要贯穿他的耳膜。

  他望着望着,忽然感觉什么炙热的东西涿转了出来。

  他伸手一抹。

  是一颗浑浊的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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