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大,可是地上已经一片洁白。傍晚,暮色时重,天空渐渐眯起了眼睛,微光被白雪推远,再次陷入无际的天空。流转之间,夜色变得踌躇,或许,他不愿意打扰天光与雪的惜别,而放慢脚步。
人影婆娑,行色匆匆,自是路人归家心切,也是不知道这雪会下到什么时候,是否更大。我从家中阳台向外望,侧目向西,不算高大的楼宇间留给了我一条可以出神的缝隙,我努力地向外望,失神地看着光与雪最后的道别,也看着那些一闪而过的黑影,想象他们到家的时候是不是已经一身洁白。
我们还是选择出发,雪不大,路不远,周六的傍晚,爸爸还是带着我去洗澡了。“走吧,别看了,来穿衣服。”天色终于完全暗淡,我被爸爸从阳台窗边拉了回来,套上毛衣和外面的猴皮大衣,边缘围了一圈人造毛的连衣帽也被扣在了我的头上,那些毛毛把我的脸弄得好痒,一时间就忘记了那场伤晚离别。“等咱们回来,妈妈就把晚饭做好了!抓紧时间,一会儿浴池关门啦!”
我和爸爸通过西侧的小区出口,沿着楼宇外面的小路,略带蹒跚地向浴池走去。这些楼盖得方方正正,最西侧的一个单元与主体形成L型,和前楼形成小区天然的大门。它们将实用主义发挥到了极致,每栋楼里都尽量塞满住户,户型和格局的概念在那个年代还在西伯利亚挖土豆!妈妈的厨房被安排在阳台上,每天的夕阳下,那些浪漫的分别大戏都是混着油烟味儿的。即便如此,当年一家人从平房搬上新楼,仍旧兴奋不已,觉得这个不大的地方是那么的温馨与舒适。快要走出小区门口时,我习惯性地向家的阳台仰望,妈妈已经开始了她的大戏——这个城市的传统美食,炖鸡架!
我们的目的地叫作发动机厂第三浴池。小的时候我真的不太懂,为什么叫第三浴池呢?现在想来,可见这个厂子当时的规模有多大。即使是我从小混迹的这一大片毫无美感,实用至上的简陋家属区也是被称作厂南地区。然而我的父母却不是这个厂子的职工,因为他们属于隔壁不远的规模更大的一家药厂!北方的冬天,很冷。
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虽然有些湿滑,我和爸爸仍旧很快地走到了浴池。一路上我们有时并排走,有时我在后面踩着他的脚印,连衣帽上的毛毛黏上了雪花,松紧绳拉得太满,毛毛和雪花在我的眼前一唱一和地说起了双簧,我的睫毛做了最后微不足道的抵抗之后就加入了演出。我的眼前一片迷离,路上灯光、时而的车灯、星光雪光和眼光,我的脸好痒,几步一滑,边笑边喘着粗气,口罩的哈气让演双簧的两个角儿,一个上了天堂,一个先我下了浴汤。即便这样,路上我仍旧问了爸爸一百个问题,他嫌弃我太吵闹,说笑间回答了九十九个,然而最后一个问题,却要等到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答案。
我们洗完了,从浴池出来神清气爽,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厚厚的一层,映着微光,苍茫一片。罕有人迹了,都回家吃饭去了。我们也顺着来时的路,慢慢回走。饥肠辘辘,回家的路上,我安静了许多,雪地映着微光团团将我围绕,我看得见,也能感受到。夜很黑,天很冷,路很滑,可我感到安全。
走到小区门口,我又抬头看去,厨房里的灯火昏黄,微光下我看见炊烟从排烟机的烟道口徐徐升上天空。我觉得已经闻到鸡架汤飘来的香味了。此时万家灯火,家门口的雪地上微光尤盛。我好饿,全身包绕着带着油烟味的雪地微光,迫不及待地向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