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人交谈的第二天，他便开始准备他的计划。他一如既往地把空的小货车开进仓库，他环视一圈，发现每个人都在准备着自己今天的工作，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的仓库如同死亡般寂静。

        他在货车内装满了蓄电池，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异常，因为根本没人关注他。他发动车，缓缓开到仓库大门时，他突然探出头来，对仓库里其他工人大喊了一声：“嘿！早上好啊所有人！”

        所有的工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楞楞地看着他，沉默了几秒，仓库里断断续续地响起了几声“早上好”，渐渐地，每个人都如同真正苏醒一般，由衷地对周围的人送上一句问好。他看着生气逐渐增加的仓库，心情舒畅，开着他的车开始了他的最后一段旅程。

        他打开地图，通过导航辨清方向，开着车开始了他的最后一场冥王星之旅。远离人类的基地后，荒野上的雾气渐渐浓了起来，因为冥王星正处于夏季，此时冥王星与太阳之间的距离，比海王星更小。冥王星就是如此独特的舞者，它绕着太阳旋转的舞步，将会闯过海王星的轨道，却不会与其相撞。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时远时近，亦趋亦离，它的独特魅力，使它在人类中的名气，大过其他的行星，虽然它已被踢出大行星的行列。

        离太阳更近意味着它能接受到更多的光芒，更多的热量，于是在冬天冻结的大气层，开始由结晶升华为气体，气体带起结晶小颗粒，形成了浓浓的烟雾。这烟雾使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因为他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况。但是他对此并不感到烦恼，因为冥王星太需要这场雾了，虽然烟雾会遮盖住冥王星表面的风景，然而空旷的行星表面使他的心也空了下来。

        这场浓雾使他想起了地球，一千年前的地球，他小时候居住的小镇，被一条河流分割成两半，他就住在河边。冬天时河水不会结冰，但是在早上，他要去学校时，河水表面会飘起一阵白雾，这白雾萦绕在周围，充满街道和小区，使他觉得自己如同居住在云端之上，藏在雾里发出朦胧光芒的街灯，就像天空的星星，远处开着雾灯的汽车，就像划过夜空的彗星。他沉醉在这片雾气里，即使它的温度极低，冻得他的耳朵和双手通红通红的。如今地球上的小镇不在，河流干涸了，只有这片浓雾成为他唯一的寄托。

        雾灯的光芒投射出两道长长的光束，如同黑夜中幽灵的双眼。他再次放慢车速，地图显示，他已经驶入了一片危险的区域。他隐约地看见前面的地面消失了，一股股的烟雾从地下涌出，就像沸腾的汤锅边缘冒出的热气。他缓缓停下车，步行数十步，看见前方是一条巨大的裂谷，就像星球被撕开的狰狞伤口，他看不见它有多深有多宽，但是他确信如果坠入此地，就没有活着出来的希望了。

        他走回车上，沿着裂谷缓慢地开着，这里是极其危险的地带，虽然地图上记载了绝大部分的裂谷位置，但是难免会漏失几条。况且裂谷是在不停地产生的，也许冬季时坚实的地面，到夏季时便升华成了一条大裂谷。相比于这些巨大粗犷的裂口，还有种更危险的东西隐藏在暗处，如同狩猎的毒蛇一般，那就是冥王星上的冰裂泉。

        冥王星上的积雪在难得的热量中不停地消失，而有些地方的积雪是先从底层开始升华，这些气体郁积在地下，等到气压足够大时，便会冲破地表的束缚，形成强烈的喷泉。力量巨大的喷泉会带起石块和积雪，破坏力惊人，如同一颗飞行的导弹。有时成片的冰裂泉出现，使地表不断地崩塌，此时的土地就像被蚂蚁蛀空的烂木头一样脆弱，最后发生一场整体的崩塌，形成一条新的大裂谷。

        他的车速很慢，只有在确定安全的区域才敢提速。烟雾如同一层棉被包裹住冥王星，他现在就像被盖在棉被下的一只蚂蚁，他再也看不到棉被外的星空了，因为棉被就是他的天空。他又想起了那个晚上，她说过，只要穿过那层乌云，星空永远在那等你。他抬起头，这层浓雾可以穿过吗？凭现在的科技是十分轻松的事情，但是他穿不过的，是人类等级分明的那层乌云。

       两个月的旅途中，即使他十分谨慎，但是也翻了六次车，幸好低重力的环境让他有能力再把车翻回来。最后一次事故是一束冰裂泉击中了他的车，幸亏是威力最小的冰裂泉，只是击穿了车厢，并没有撕裂整台车，但是他失去了不少的蓄电池，使他的寿命再次减少。

        看着地图上的小红点渐渐接近一条白线，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想要到达的地方——汤博区的另一端。他从汤博区的左侧，横穿整个汤博区，今天终于到达了它的右侧，他的路线就是丘比特射在心上的箭矢一样，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目标还远没有完成。他的车破损严重，他耗光了所有能源，最后一块蓄电池只够将自身的电力充满了。

        他跳下了车，继续向着之前的方向前进，他的电量还剩100%。

        几次事故使他的身体严重受伤，他的右腿失去了控制，手臂也有轻微的扭曲。他拖着右腿一瘸一拐地走着，就像那个瘸腿老头一样，但是他终究不能活这么久了，电量耗光时就是他死亡的时候。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以这种方式死亡，死亡也并没有带给他恐惧。在那场事故中，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他似乎看到了无数个粒子以光速飞来，要将他的身体撕裂成无数的粒子，彻底成为宇宙的一部分。他的双腿神经在消融时垂死挣扎传来的疼痛感，是全世界最强的痛感。疼痛的恶魔似乎只存在一瞬间，又似乎永久地存在，但是他都不知道，他在第一时间就晕厥过去，那瞬间的疼痛让他想到的是，快让我死去吧。

        即使在事故中生存下来，他也应该死于一千年前，以一个平庸的诗人，或是一个无用的残废，平凡地度过一生。当时的他想到这一切便感到可怕，他害怕平凡，他害怕此生已成定局，他甚至鄙视那些接受现实的人，他必须要到未来搏一搏，他觉得没有比一生活在轮椅上最糟糕的事情了。

        然而他知道他错了。在冬眠舱中一千年的沉睡，他的意识里不停地回放以前的生活，大部分的场景都是模糊和快速的，只有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那么的清晰，如同不停地经历那段时光一般。被唤醒之后，他的脑子里都是她，他知道无论生活是善待他还是摧残他，他最宝贵的，就是她。自己竟然抛弃她，转身去寻找所谓的光明的未来，这真是最蠢的事情。

        浓雾里无数的气体结晶，遇到他微热的身体时，迅速地升华成各种气体，这些气体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的身体，终于他的左脚也崩溃，他倒在了地上。

        他的电量还剩60%。

       他终究是再次失去了他的双腿，他的身体陷进未升华的积雪中，可真冷啊，他的身体没有感觉，但是他就是觉得冷，如同拥有了他原来的身体一样。他用力撑起双臂，将头抬起，艰难地向前爬行，留下一条长长的雪痕，很快又消失在冥王星的雾气中。

        他的左手也在慢慢崩溃，大脑的信号已经不能使手臂上的动力泵持续运行了，他努力继续往前挪动了一段距离，当他的右手再次抓进积雪中时，拍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电量还剩10%。

        他用手刨出一个金属盒子，他对这个盒子太熟悉了，正是他工作时埋下的骨灰盒，看来周围也有人类的基地存在。他想逃离人类，却不想又进入了另一个人类基地的范围，看来无论自己如何逃脱，都逃不出人类统治的天空。罢了罢了，他叹道，他已经没有能力继续逃跑了，只能死在这个骨灰盒旁边了。

        他打开最外层的盖子，弹出三维码，扫描后得到了骨灰盒主人留下的信息。最开始是一段视频，他打开视频，看到一个空荡荡房间，一张无人的沙发。画面抖动了几下，似乎正在调整角度，然后一个声音喊道：“爸！妈！快过来！我调试好了！”

        过了一会儿，画面里一位中年妇女扶着两个老人缓慢地走到沙发上坐下。他死死地盯着这对老人，心里翻起惊涛骇浪，虽然岁月在老人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但是他毫不犹豫地确定，这对老人正是他的父母。

        他把视线转向那个喊他们“爸妈”的中年女人，是她！真的是她！他们隔着千年的时间鸿沟，终于在空间上相聚了，他好想大哭一场，好想跪着向父母磕几个头，但是他现在困在一副报废的机械身体内无法移动。

        视频还在继续，他的母亲搀扶着父亲，脸上洋溢着笑容，但是父亲的脸上却显得很呆滞。

        “妈，你想说什么就先说吧。”她温柔地说道。

       “好好好，辛苦你了。”母亲笑着回道，然后她盯着摄像头，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沉默了两分钟，她张开颤抖的双唇，说出了第一句话：

        “儿子，你还好吗？”

        又是一阵沉默，母亲紧张地攥着她的手说：“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说，我要说什么才好。”

        “妈，别紧张，慢慢说。”她轻轻地抚摸母亲干瘦的手背，使母亲放松了很多。

        “儿子呀，你在那吃得好吗？有没有习惯那里的生活？医生是不是治好了你的腿呀？”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多了，母亲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用担心我和你爸，我们过得很好，你不用太想念我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父亲身体扭动了一下，口齿不清地囔囔道：“我不要坐这里！”

        母亲急忙用手安慰父亲，轻声说道：“别着急，我们在和儿子说话呢？”

        “儿子？儿子在哪里？”父亲浑浊呆滞的双眼突然爆发出一层光彩，他大声囔囔道：“儿子在哪里？我也要和他说话。”

        “我们在和他打电话呢，你想对儿子说什么就快说吧。”母亲继续用谎言安慰着。

        “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过年啊！爸给你包你最爱吃的饺子！”他沉默了一会儿，着急地问道：“儿子怎么不回答我啊！”

        “儿子回啦！”母亲说道，“儿子说今年过年就要回来了，只要你把身体养好，乖乖吃药，儿子很快就会回来的。”说着说着，母亲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从满是皱纹的脸颊流下。

        “你怎么哭了？”父亲问道。

        “没……没事，儿子要回来了我高兴呀。”母亲急忙擦拭着眼泪，挤出一丝笑容。

        “高兴要笑啊！”父亲在旁边，笑得如同一个孩子。

        母亲平复好心情，转头对她说：“你和他说几句吧，他耽误了你一辈子，真是太对不起你了。你为了照顾我们，连婚都没结，真是我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啊！”

       “妈，你说什么呢。他去未来治疗了，我就来当你们的女儿，照顾你是我自愿的。”

        母亲突然想到了什么，焦急地问道：“他在几百年后会看到这段视频吗？”

        她安慰道：“他一定会看到的。”

        “不行啊，不能让他看到。”母亲打断她，“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如果让他看到他一定会自责的，让他在未来安心地生活下去就好了，不要再想起我们。”

        她只能改口说：“几百年后的世界指不定是什么样子呢，他看到这段视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您不要担心啦！就是他看到了，这也是上天的安排呀，他看到您活得开心，也才能放心呀。”

        “好了好了，我们没什么讲的了，你快和他说几句吧。”母亲催促道。

        “录像的机会多得是，我不用着急，我先扶您和爸去休息吧。”她搀扶着两位老人走出画面，第一段视频就此结束了。

        还剩5%。

        画面再次出现，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张沙发，只不过沙发的表皮已经破损不堪，布满灰尘。一个老妇人缓缓地走进画面。她穿着臃肿的衣服，戴着老花镜，脸色苍老，但是他一眼就认出来是她。

        “二十年了，我又来和你说话了。”她苍老的腔调使他心里一疼，岁月在影像的记录中是如此无情，他只觉得过了几分钟，影像内却飞逝而过二十年。

        “爸妈走了十年了，他们走得太突然，都来不及再和你说最后一句话，他们离开时还在担心你。”

        “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你曾经认为我对星空的向往是假的，这是我唯一要反驳的。等我死后，我的骨灰和爸妈的骨灰，将会被送进太空，如同最早的汤博一样，永远沉睡在宇宙的无尽空间之中。没想到吧，我会比你更早进入星空，我相信你也会前往宇宙深处，前往我们一起想象的那片繁华世界，你无憾我也就无憾了。”

        “你留下的那笔钱我没动，你不用担心，爸妈的生活费有我的工资提供，你的钱是你事故的赔偿和诗的稿费，想到今后的不确定，我就不将它们留给未来的你了，我用这些钱成立了一个公益诗社，名字就叫‘星空下的诗社’，我们都没有孩子，但是这些热爱星空热爱诗歌的孩子，都是我们的孩子。”

        “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我流落荒岛，有个机会将你送过来陪我，我会使用这个机会吗。不会的，你自己都照顾不好，过来也是连累我。”她艰难地咧嘴笑了一下，眼神却沉浸在回忆里，“但是如果换做是你，你一定要使用这个机会，因为没有我你怎么照顾自己呀！”

        “就算你留下了一笔钱，就算你征得了爸妈的同意，我知道你一直不放心他们，你没有兄弟，便没有人替你照顾他们。所以去未来，我不能陪你了啊，我相信未来的科技可以让你有一个重新的开始，从此就为你的梦想抱负拼搏吧，那肯定是一个美好的大环境，不用想念我们，就这样吧。”

        她蹒跚着走到镜头前，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他就站在她的面前。画面消失了，他的心也出奇的平静了。如同无尽的海洋，即使遭遇各种灾难，即使曾经掀起过万丈巨浪，最终也会被广阔的大海包容，化为平静的海面。他最后的寄托也消失了，再也没有活着的欲望和遗憾了，和她和父母在星空中相遇，在他们的身边迎接死亡，是他之前不敢相信的奢望。

        1%。

        他把自己的这段记忆发给了那个老人，为了他重生后能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除此之外，他还把这个盒子里的信息一同发送了过去。他的大脑里满是曾经和她追寻星空的时光，于是他将一份文本储存在盒子信息的最后，文档里只有寥寥数十字：

每片漫天星辰下

都有一份等待的思念

一对相互依偎的人影

和一段永不逝去的回忆

你为何不和我一起

沉睡在凝固的时间里

到未来寻找永生的希望

我想和你去往宇宙的边缘

追寻奇点发出的第一缕光芒

一起湮灭在维度的碰撞中

可是我们终究被时间隔开了

当我放弃一切得到永生时

我却希望用无穷的生命

换回和你在一起的一分一秒

无论你是向我走来

或是离我而去

宇宙无光，时空不存

才敢忘你

        他知道一场惊变隐藏在冥王星平静的表面下，他最后抬头看着这片已经成为人类坟墓的土地。

        这将是人类文明的坟墓。

        0%。

        OFF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