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认识死亡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姥爷就不在了,我甚至不记得我有没有见到过他。长大一点后,我总听家里人说,这孩子像她姥爷,爱读书,较真。我就问他们,姥爷是谁?他去哪了?大人给我的回答是,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会回来了。我似懂非懂,还在想他怎么能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呢?他怎么不带我们呢?直到有一天,我在姥姥家的玩的时候,拉开一个柜子门,里面放着一副照片,还摆着香烛台。我知道,那是我的姥爷。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哭了,把大人们也吓了一跳:这孩子都没有见过她姥爷,哭什么。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在心里对死亡有一个浅浅的认知。
他们都说姥爷是一个知识分子,是化学家,是中科院院士。这些都是听听,我没有见过科学家。我只知道我的姥姥不是这样的,她没读过多少书,人很亲和很热情,她在外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我老远就能听到她那带着河南口音的普通话。我家和姥姥家住的近,有时候我一下学就爱往姥姥家跑。姥姥总是在看电视,而且总是在戏曲频道,电视里吚吚哑哑的唱,她也跟着吚吚哑哑的哼。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戏曲的调子太奇怪了,我自然提不起兴趣,就自己在一边上窜下跳的玩。玩累了,姥姥的戏也看完了,就起身去给我做饭。姥姥做的饭特别好吃,尤其是一些面食。有一种面,姥姥叫它“糊涂面”,其实就是番茄鸡蛋疙瘩汤,我经常点名要吃它,咕噜咕噜一大碗喝下去,整个人都是暖呼呼的。如果这天我不出例外的又因为丢三落四被妈妈数落了,我就会理直气壮地对她说,哎呀,可不是嘛,我今天吃了姥姥做的糊涂面啦,脑袋糊涂了!
后来渐渐的不怎么能吃到姥姥做的饭了,因为姥姥的身体不好。姥姥的身体似乎总是不好,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姥姥有糖尿病。她几乎什么都不敢吃,水果、米饭、肉,所有东西都只能吃一点点,我们吃的时候,姥姥就在一边看着,然后用讨好的声音说,给我吃一点吧,我就吃一点点。姥姥吃每顿饭前都要注射胰岛素,她撩开衣服,露出白花花的胖肚皮,自己拿注射针头一扎,慢慢把药水打进去,似乎没什么感觉,可我总觉得会很疼。
在我的印象里,姥姥就是这样,虽然总是因为一些小毛病不断进医院,但总归无大碍。可是,我刚上大学不久,姥姥就住院了,而且这次跟以前不一样。我放寒假前,在学校时出了一点点小意外,做了个小手术,很快就好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姥姥家看姥姥。走进她的房间,我吓了一跳:这是我的姥姥吗?她变得很瘦,躺在床上很小的一团,脸上戴着氧气罩,旁边的制氧机嗡嗡作响。我走近,拉住她的手,轻轻地叫她,她睁开眼睛,看到我,手用力的握了握我的手,便开始哭,然后说,你没事吧,宝受苦了。我的眼泪涌出来,我的一点小伤,在她眼里,都比她的病还要让她操心。我努力的笑着对她说,姥姥,你哭啥,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还要陪你很久呢。这年的年夜饭,姥姥已经坐不到餐桌前来了,只能靠大姨二姨她们把一些粥糊类的东西喂到她嘴里。再后来,我又开学回到学校,清明假期时,突然接到妈妈电话,她语气凝重的对我说,你可能得回家一趟,姥姥可能快要不行了。挂了电话后,我头脑发怔,不知道被什么驱使着订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收拾简单的行李。然后,呆呆的在宿舍的阳台上站了不知道多久,还是没有想清楚,我回家去干嘛?去见姥姥最后一面吗?怎么就会是最后一面了呢?她就这么等不及吗?
来到她的病房,我还是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轻轻的叫她,姥姥,我回来了。可是我发现我认不出她了,她这么瘦,简直是皮包着骨头,脸上还是戴着氧气罩,嘴里大口的喘着气,闭着眼,被我握住的手僵硬地伸着,上面全是输液留下的淤青。我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的流眼泪。过了一会儿,她用力的张开眼镜,那双眼睛在瘦的嶙峋的脸上显得格外大,她的视线移向我,大姨在一旁问,妈你能认出她是谁吗?姥姥说不出话,也不点头,而是艰难的把手从我手里挣出来,再用力的伸向我,嘴里更加用力、急促的喘着气,只能发出“啊……啊……”的痛苦的声音。我知道她能认出我,她知道是我,我的泪水决堤,而她的眼角,竟也流出两行泪来。姥姥一定舍不得,但是这样的折磨也着实痛苦。我知道人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但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体验,它们离我竟然一直都这么近。
姥姥,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可能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知道,有你很好。三毛说,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心酸那么痛苦,只要还能握住它,到死还是不肯放弃,到死也是甘心。拥有着爱,等我,我们总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