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开被毛毛虫攻陷了。
几天来一直诅咒着这蠕来蠕去长着毛的东西,祈祷着要不学校大发善心,给所有的树喷上杀虫药,要不树叶一下子掉光,反正怎么能让它们死得快怎么来。于是有人跟我说要是毛毛虫全死了不就没有蝴蝶了么。我顿了一下,说没有算了,反正蝴蝶将来还是要生毛毛虫。
虫的日子很简单,毛毛虫就是为了吃树叶,蚊子就是为了吸血,也都没有一个什么为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生物圈而奋斗的伟大目标。每个毛毛虫都有一次注定的蜕变,这个过程总是被过于浪漫化,好像由一只爬虫变成了带翅膀的东西便是千锤百炼后的鸡犬升天。然而对于毛毛虫来说,当它是虫的时候它就平凡地蠕动,当它逃脱了我恶毒的诅咒变成了蝴蝶,它就平凡地飞,与千万只蝴蝶无异。蚊子们也差不多,变态前一起待在水里,变态后雄的流连花丛,雌的跑出来祸害生灵。
顾城的一大爱好是观察昆虫,他也乐于读法布尔的《昆虫记》。同是爱看虫子的人,他们一个是诗人,一个是昆虫学家,看的角度自然也不同。法布尔是科普,顾城则是产生了类似共情的东西——很大很大的天地间,我就像个昆虫一样,走我的路,不知我爬上的是哪片草叶。
人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这种说法未免太过于励志。相比较起来,主宰别的东西反而容易得多。小的时候养鱼,养瓢虫,养小狗,它们的命运便归在你的手中:不定期换水鱼一定会生病,扯掉了翅膀瓢虫就不能飞,不想让狗狗乱跑就把它拴起来。看一些刑侦片悬疑剧,常出现的囚禁镜头,或者是蓄意伤害,此后这个人的命运便是如此地可以预见。然而这些不适用于自己。当我们面对别人,只是面对他们的身体,看着他们工作,生活,无需也无从知道他们的想法,主宰便是字面意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对于自己而言,除了这个皮囊,还有脑子,还有心,控制不住的七情六欲。我们掌控着自己可控的东西——比如身体,语言——的时候,与控制机器人差不多;然而别的,心,精神之类的超越我们之上的东西则控制着我们。它们又是那么飘忽,总是有事请让我们欣喜若狂,过一会又冰冷得如坠深渊,一时坚不可摧,一时不堪一击。人性无常,因以仁德对待战俘而被称颂的亚历山大大帝也当过最残忍的屠城者,这个人同样以勇猛著称,却没完没了地疑神疑鬼,丧心病狂地迫害部下。人的内心世界深不可则,自己都难以描述详尽,故有说法:不到死后,不可言说,是否幸福(——奥维德)。
但问题是,死又是未知的。那首识字的人都会念叨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写作时间是1989年1月,两个月后海子卧轨,死前那最后一个野蛮而复仇的诗人追问“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顾城在说起“爱,归到底,是自己和自己幻影的事”的时候,也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因妻子的不忠先重伤妻子再自杀,而妻子也在几小时后抢救无效身亡。
于是我也许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人们信仰宗教了。宗教最现实的作用之一,便是为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提供意义,把未知变成既定,把对未来的恐惧变成按部就班的宽心。“命运的裁决远在我们之上(——米南德)”,总有那么一位全知全能的神,上帝,把每个关卡都完美设定,让万事万物相互效力。正如顾城语:天看着我,天知道,就像我看着这个爬动的小昆虫,我知道一样。这像是一个可怜的安慰。
可能拿诗人举例有些不恰当,诗人对世界的要求总是过于苛刻严厉,所以“你不是诗人是很幸运的,因为世界可能对你很合适”。也许当人处于所谓“人生分水岭”的阶段都会想知道不同人的不同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上次逛街,吃晚饭的时候看到一则招聘启事:招服务生,包吃住。月薪忘了。那个地方在滨江道角落,没什么人,东西也非常难吃——锅贴的面煎不熟,馅有苦味。每个摊档前总是有人守着的,他们跟别人聊天,偶尔招呼一下客人。当时便在想:住宿舍,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若是有了孩子,在机遇如此昂贵的时代,可能也还是“包吃住”的日子。我无意评论,也不知他们过的是否幸福。我不能为他们感到遗憾,因为他们也许比我快乐,朴素谦虚成就了他们最简单也很奢侈的享受;但我同样不能羡慕他们,因为晃荡着的半吊书袋子把我的脑袋拽的后仰,只懂往上看,还总为自己位置相对偏低的手所苦。
有句俗语说:不读书,蠢如猪;读了书,蠢于猪。前者无知而安乐,后者恰是因为装了些墨水,结果陷入了迷茫的泥淖。蒙田说:思想杂乱无章之人,一方面鄙视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另一方面对圣贤哲人又望尘莫及,悬在两者之间活受罪,此等不安本分之人,实为社会动乱之源。我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无论嘴上是否承认,心里总还是这么觉得。于是无时无刻不在忧虑,生怕任何踏出的一步会使我背离了原有的使命;又无时无刻不感到沮丧,为着这山,这水,这城市,这天空这大地这人都不因我的出现或消失有分毫颤动——一切为自己的存在设定的宏大意义,不过是编造与臆想。当我退而求次,只想掌控自己的生活时,却发觉其无规则可循——眼前是无数片草叶,又像是一片荒原,唯一清晰的只有过往。然而我没有立场嘲笑过去的一切荒唐与谬误,只因在当时,我的眼前一样是未知,一如此刻。
我不知道毛毛虫在蛹里的时候是否被一片虚空包围,或者它对它将来的样子有没有知觉,但我是知道它破蛹后的生活的,正如我知道千千万万同样平凡的昆虫的生活。而我希望能找到这样一个平衡——需要有那么些时候,我可以嘲笑自己做过的事和正在做的选择,就好像我不是我,而是看着草叶上的一只瓢虫的随便谁,而那只瓢虫就是我。于是我可以观察它的现在,动动手指就能给它改变一个未来。但我也要尽好一只瓢虫的本分,工作,赚钱,让我有足够的条件偶尔当当瓢虫之神,有个书房和扶手椅,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倒在上面,看看其他瓢虫的日子,想想属于我的那只瓢虫应该有的生活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