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回青岛的高铁上,有一半的人是一觉睡到了目的地,另外的人有一半时间是在睡觉。
要准备醒来那一刻即风一样的投入战斗,睡觉是最有意义的消遣。
终于刹车了,高铁到站了。
终于刹车了,公司放假了!开工不足,项目暂停,何时上班等通知,直接回家吧!
歇在了家里,大把的时间都不知如何消遣。
每天懒在阳台木榻上。呆坐卧躺憩,随心所欲,放空自己的大脑,如佛般入定。或守在电脑的世界里,痴傻彪狂笨,肆意妄为。即便是赤足露怀,衣冠不整,也无人知,就是还没疯。
在浑浑噩噩中忙碌了十几年,大把的时间等待着行尸走肉的我来消遣,这还是头一回,却又无可消遣。对于我来说,无非就是用一种生活的无意义替代另一种无意义罢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叮咚在天窗玻璃上,如青春般萌动,如音乐般清灵。真是让人入眠的好时节。
可今日无雨,今日也无眠。蝉儿在左边的树上鸣叫,小麻雀们没吃饱,在对面的树影里叽叽喳喳,它们过得比人快活。
在农村时,我淘气常用笊篱扣几只麻雀玩儿。娘素有善心,不让吃他们,最终还是放生了事。
可在城市间住着,我没了善情,眼睛里充满了杀意。
你有枪没?我突突了它们!送给你烤了它们吃肉肉,听不得他们聒噪!
我问的是老刘头儿,头上扣着顶破草帽的老刘头儿,正在喊:“收废纸、纸壳,酒瓶卖来~~~”,偏这时候吆喝着收破烂,还拉着长音,和鸟儿一样的聒噪。
“胡闹,当年破四旧时,打过麻雀,那时候有你吗?现在打鸟儿,谁有枪,谁敢打?城里有鸟儿多好,山清水秀的,突突了你还差不多。”
老刘头儿停下了三轮车。
我拎了两摞纸壳子下了楼。
“当年破四旧,打麻雀原是指不让四川人打麻将。玩物丧志,怕荒了生产。到了咱们这里就真的打麻雀了?”
“当然得打,麻雀吃庄稼。它吃了人吃啥,你没挨过饿,没要过饭。从小住到城里头,享得福日子。不知道庄户人不容易。农村树可多,鸟儿也多,有鸟儿的地就有水。比城里凉快多了。“
老刘头穿得脏兮兮的,收破烂的,能干净到哪里去。一双大手树纹斑驳,老茧遍布,指甲缝里,手纹里全是脏灰。黝黑的脸上鼻子头红红的。后帮踩扁了的劳保皮鞋还是我送他的,趿拉在脚下,早没了皮鞋的挺拔。
“在农村住着挺好的,山清水秀。城里哪里有山,哪里有水,你跑城里来干吗?”
“嘿,瞧不上人是吧,知道咱这儿的垃圾费涨了,不知道为啥吧!”
可不是,小区物业服务不咋地,今年还把垃圾清运费涨了。今年就没有不涨的东西。
“原先咱们全市的垃圾都往西州城拉埋,西州城有石头山,涧深。每年咱们市给出两千多万元垃圾填埋费。今年国家倡导垃圾无害化处理,人家钱也不要了,垃圾也不让往那里运了。市里这下子哭瞪了眼,垃圾可是一天天的堆,不让埋了,可咋办。事情还搁置不得,所以狠心要搞垃圾焚烧无害化处理。这样要建好大的无害化垃圾处理站,处理成本也就提高了。你的垃圾费就高了呗!”
我瞅着这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一脸的惊讶,“看你这幸灾乐祸的样子,老刘头儿,你的信息比我还灵,我都不晓得这码子事,你倒通晓的很呐。“
“莫急火,也不知哪个祖坟被刨了的东西,东选西选,把我们村给看上了。我们村也穷,也偏僻。可是树多,鸟儿多,就是人少。去年一张罗,拆了。可惜咱村那好地方。“
“拆了,你拆迁了?”
我这几年最多的羡慕嫉妒恨,就是听到有人拆迁致了富。尤其是原先穷的穿麻袋片的,一夜之间穿上貂皮大衣了。我能开心吗?
不行了,我觉得身上出汗了,嫉妒让我心跳加快了。去年我是因为可怜他才送他的皮鞋。哎呀呀,这皱巴脸的脏兮兮且猥琐的老家伙原来是个爆发户!
“不拆迁能把我撵到城里来收破烂!”老刘头拽下肩上的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把纸壳接了过去,在脚底下踩压着。
“你这是拆了多少钱啊?”我也真格的是没出息,说出的话都弯了腰。
老刘头原是穷出身,儿子大了却没钱盖屋。正赶上国家优化农村教育资源,孩子们都集中到镇上大楼里上学了,每天校车接送。荒下了六间破校舍。老刘头儿先到村委会把状况踅摸明白了,想了几个回回,就定了主意。存折里就攒了一万多的钱,也不心疼利息了,到镇上银行取了六千来,交给了村上会计老付,一千元一间全买了下来。村子偏僻,外人不来,也就这价钱了。
与村委会签好了文书,取了钥匙,带了笤帚,老刘头儿想去打扫一下。开了门,老刘头儿垂了头,丧了气,六间屋,塌了顶棚的,没了窗户的,破了脊瓦漏雨的,就没有一间是好的。怪不得会计收了钱,急急地签文书,生怕他反悔。老刘头儿暗骂:“娘了个腿的,坏蛋老付!”扔了笤帚,不扫了。
儿子进城里谋生了,给装修公司打工,算是在城里扎了根,后来还把婚结在了城里。开始老刘头还筹划着把破屋收拾一下的,眼见着儿子把破摩托换成了带玻璃的轿车,老刘头儿断了念想,儿子是不会回村住了。也懒得筹划了,任由那六间破屋继续破下去吧。外墙快倒了,找根粗木头从里面顶上了事,屋顶漏雨天棚塌了就不管了。
老刘头儿想,没准有个瞎了眼的龟孙看上它,卖了拉倒,得个六千元钱存银行每年还有几百利息不是,这样放着,万一那天倒了还卖不上六千呢。
每有下雨天,老刘头儿心口窝就疼,怕雨把屋给淋倒,他那六千元就扔水里了。
周天儿子回村上坟,老刘头就商量了儿子,儿子也是这主意。老刘儿子人老实,也孝顺,说”卖了吧,我不会回村住了,城里多方便,孩子将来也是要在城里头受教育。钱我不要,给你攒着养老。“
得了钱,该把自己住的房子先修修了,要不也快漏了。
等了几个年头,到底没有人来打听。太偏僻了,离城也远,又破,谁要呀!撂着吧。
老刘头儿见天瞅着屋前的小操场院发呆,想着不如捉两只猪仔养养,也不用修猪圈,放院子里散养就行。合适!
吃吃睡睡就到了九日,老刘头儿起了个早,赶往了海河大集。路上撞见生产队时的搭子老刀把,骑着电动车耀武扬威地往村外走。邻村舅甥起屋,他去帮看几天料场。听闻老刘头儿要去捉猪仔,叱道,七十岁的人了,不跟进城的儿子享福,还下这个力,图啥嘛?都这岁数了,还想攒钱娶个老伴咋的?你可别光想着给自己娶,咱俩可是搭子啊!
老刘头儿径直走,不理他。可动不得去城里享福的心,老刘头儿心里早盘了几个回回。儿子挣不了几个钱,买个房子也窄巴,自己咋个去住。比比老刀把的那啃老的儿子,自己的儿子够争气了,能够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我才不进城呢。万一那天自己死了,也省事,往村旁的沟里一埋拉倒,可不给儿添麻烦,还吹啥唢呐。
赶了七八里路到了海河大集,身上就见了汗。老刘头儿心想,人就是老了,想当年~~~算了。想想刚才老刀把的气人的话,是啊,这一辈子瞎忙活了个啥?今天咱也气派气派。老刘头儿也学人家样子,在小食摊上要了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坐下慢慢吃着。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去,暗想,“娘了个腿,这才是消遣生活嘞!
先逛了逛大集,碰见老魏头儿还贫了两句,老魏头儿的腰更弯了,还推着他那红自行车。
寻到老猪倌挑漂亮的猪仔捉上两只,这回返的路上,小猪也不守纪律,时撵时追,费老劲了才给折腾回来。猪仔圈进了院,饲料撒上,锁上了院门,老刘头蹲在门外“哼哧哼哧”歇了好大一会儿。这才几年的光景,真劳不动了,老刘头儿暗自叹气。
刚三个月,就传来了要拆迁的风声。村民们都串户打听,政府却封锁信息,只说是土地测量。老刘头儿心里也起了波澜,找老刀把问了几次,老刀把轻蔑地说,人家拆迁是搞房地产,可要在咱这地儿盖楼,谁会?瞎了眼了吧。你就带着穷进棺材吧,别做梦了。
果然半年过去了,再无动静,老刘头儿心也凉了,这不是消遣人玩嘛!
可随着垃圾处理站的立项通过,有神通的人从省政府公告里查到了确凿的证据,拆迁的消息就传得乌央乌央的了。家家蠢蠢欲动,都想着加盖多要补偿。政府一看瞒不住了,夜长梦就多,索性加快力度,先冻结,再量的量,估的估,赔的赔。两个月,胜利收官。政府大项目,乡下人不敢造次,没有人当钉子户。
老刘头儿的儿子也回来了一趟,按补偿政策前前后后算了八遍,得出了令人激动的补偿数,六间屋的破学校,加上住的房子,三百万打底!!这数字让老刘头儿手直抖了一晚上,差点就心梗了。
老刘头儿第二天去看他的猪。别人养的猪肥,他不会养。院子够大,猪兄弟俩快乐地生活着,天天打架,从东打到西,乐此不疲,所以瘦。它们才不关心以后的命运呢。
还是卖了吧!老刘头儿想,实在不忍心吃他们的肉。
好事总有波折,才三天,村会计和老村主任的小跟班在一个傍晚进了老刘头儿的屋头。
“老刘啊,快拆迁了,能得不少钱吧?”村会计老付和赵本山差不多,一顶旧帽子,腋下夹着生了锈的破皮包。
“有事吗,老付?”老刘头儿心里发毛,直觉他们来没得有好事。
老付拉开皮包掏出几张文件纸,塞给老刘头儿,”看看,看看。“
老刘头儿翻了翻,心里暗自惭愧,儿子在家多好。“我认不全的。”说着,还给了会计。
老付接了去,“我还是说给你听吧,当初你买的小学校,虽然村委会盖章子了,但村委员们都反映,村小学属集体财产,不是村民之间的买卖行为。这事村上没有开村委会,由全体委员表决通过,不合法。所以村主任委托我俩把原来的文书收回去。把钱退给你。”
门都没有!老刘头儿虽说穷了一辈子,决然不是胆小怕事的主。当初买小学校可是和村委会签过文书的,他可知道那份盖了村委会章子的文书的重要性,在拆迁办备了案后,看不都给别人看,一直揣在腰里。
他瞅着一本正经的会计,不想和他们掰扯。还带着村主任的跟班来,怕我打你咋地,都是村主任的狗脚子。
“你放下吧,我等儿子回来磋商磋商,我又不懂。”老刘头儿用了个文化词。
俩狗腿子对了对眼神,先这样了,放下文件,交差去了。
老刘头儿找出了儿子换下来的旧手机,很久都不用了,捣鼓了半天才明白是没电了,又找着充电器充好了电。好不容易皱皱巴巴地开了机,就一个号码,儿子的。打通了,儿子吓一哆嗦,老爹从来没给自己打过,差一点吓过去。
听明白了,儿子很干脆,这是大事,明天回去。第二天一早,儿子的车就开到了门口。
儿子进城后见过世面,眼界不窄,知道就是“共享经济,均财富“的事,一切为了团结,一切为了稳定。分点吧。毕竟是三百万,做梦都梦不到的喜事啊,当年陈胜吴广起义的口号不就是“均贫富”吗!
退回文书是不可能的,无非要问问村上胃口多大,想要多少。
尽管老刘头儿往外掏一个大钱都疼,但还是听儿子的,问问他们想要多少吧。用不着主动去,老刘头儿猜他们过几天还是会再来的,等着吧。
果然,又一个傍晚,俩狗腿子又来了。
五十万!
真敢要啊!他就舍得给十万,这可大大地超了。
会计还说了,村上的孩子在镇上上学车接车送,村上是要摊钱的。这就当是你给孩子们捐款了!
这是吃上我了!老刘头儿觉得牙鼓了,疼得很,捂着腮帮子说,跟儿子再磋商磋商。
俩狗腿子又走了。
好嘛,后面的几天里,老刀把,小黏糊,凡是村上相熟的都来踏门槛了,老刘头儿家好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连久不来往的二叔都让人把他叫过去开导了三个时辰,要他顾大局,识大体,和谐社会嘛!占理也不能吃独食,社会主义讲公平。这教育受得!
屁话,哪里不公平了。眼红了才是。
罢了,还是投降了吧,老刘头儿还是屈服了。不能把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阶级矛盾,六十年代过来的人都不敢,道理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讲的,被群众孤立的滋味可不好受。他做了个梦,全村人都在他炕前站着,看着他。老刘头儿吓醒了,抱着被子缩进了墙角。
好不容易把天瞅亮了,赤脚冲进村委会,“给钱,给钱!”
老刘头儿给纸壳过了秤,慢慢回我的话,“共补给了我三百万,还有杂七靠八的补贴二十几万。可惜了村里那一大片树林子,都给砍了,鸟儿也飞走了。”老刘头儿嘴咧开了笑,皱巴脸也舒展开了。
“这是国家在养你的老啊!”
“是了,是了。”老刘头露出了真诚的感激。
“说给我听听,你这钱是咋花的?不会都存银行了吧?“
“还是给了村里三十万,毕竟有村里孩子上学的用派。村子没了,村里好多人只好进城住了。我在咱东院里,买了个一楼,还带一个车库。岁数大了,爬不动高了。装修让儿子帮弄的,比老宅屋强多了。”
“唉,垃圾出了城,我却进了城。”老刘头喃喃着说,手上活不停。
“你就拼命地活吧,终于有了花不了的钱了。“
“也没的!” 老刘头整理纸壳打结扣的手顿一下,用指关节抹了下红鼻头,眼神黯淡了下来。
我们市去年出了一档子事,有一小区装修,涉及旧空调移机,装修承包商在功夫市找了个临时工帮忙,却不成想意外天降,临时工掉下五楼摔死了。最后定性为无证违章操作,承包商连罚加赔共一百二十万元。
却原来这个承包商就是老刘头儿的儿子。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承包装修工程,不成想就此折戟。
老刘头儿告诉我,除了儿子单位承担的一部分,儿子赔偿的九十多万,都是老刘头儿给的。
“咱得赔!人家肩上也扛着一个家。”老刘头儿说的很硬实,“我不能让儿子倒下,他还年轻,我得撑着他站起来!哪个父母不这样?”
是啊,父母爱孩子是倾囊相助,孩子爱父母则是量力而行。
民国时期盗墓的多是父子俩搭伙,父亲下到盗洞底下挖东西,儿子在上面拉。十次倒有九次只回来了儿子。后来换了儿子下盗洞挖东西,父亲在上面拉,结果都是父子双全。
“这样你还是能留点的!用不着收破烂的,回家歇着多好!“
我少了嫉妒多了同情。
“无所谓了,我能花多少钱。人活着,无非是你消遣我,我消遣你。在家里呆着,只能消遣自己。想活得有意义,就得出来消遣别人。没得消遣了,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老刘头儿收拾停当,趿拉着破皮鞋,哐啷哐啷地骑上三轮车走了。
有道理!
手里捏着卖纸壳的十元钱,我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
我被消遣了吗?
附:电视报道:本市投资20亿元的“废弃物综合处置产业园”将在小河沟子奠基,日前拆迁完毕,原住民已妥善安置。建成后日处理规模2000吨,还可解决600吨/日的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再利用问题,有效解决了城市垃圾围城及资源回收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