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临终前的协议离婚



-作者-

徐鼎伟,上海嘉定人,清华大学无线电系六年制本科毕业,研究所原副总工程师,研究员(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自幼酷爱文学,多年前于河北省老年大学文学班进修,并勤奋写作,文章多于报刊、网媒发表,或收录于文集出版,或参加征文比赛获奖。河北省散文学会、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星梦文摘原创发布,转载请联系授权。

赵毓芬老太太和老伴米正德是一对半路夫妻,都是古稀奔八的老人。

老太太肚子疼好长时间了,直到疼痛难耐才去医院检查,结果确诊是胰腺癌晚期,已扩散到周边脏器。没有瞒住,她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倒显得异常平静,头脑清晰,过电影似地一一回忆平生难忘的种种往事,自然也想起了前夫苏涛临终前她对他许下的诺言。她深知自己来日无多,咬牙忍着剧痛,突然急冲冲召集老伴和儿女到床前发话,郑重其事地提出要跟老伴办理离婚,还要快!

儿女都懵了,大惑不解:都这把年纪了,老俩一辈子相处和谐,从未见过他们红过脸,也没有什么遗产问题好纠葛的,有啥离婚的道理?眼看就要阴阳两隔,还离啥婚么?为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闹离婚呢?为啥还急成这样……

半个多世纪前,苏涛和米正德是南方一所师范学院的上下铺同学。苏涛是班长,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老成持重;正德一张圆圆脸,总带着微笑,老实厚道,谁见了都觉得一见如故,自来熟。他们两个是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好友。

赵毓芬是他们同班同学,一头男式短发,十足的假小子样,在那年代很少见,有点标新立异的味儿。她性格开朗活泼、大大咧咧,有事没事总喜欢和同学开玩笑套近乎,还常常掺和男生的课余活动,和他哥俩也不例外,课余、周末她时不时跟他们一起打球、郊游、逛书店。天长日久,在这样的相处中,毓芬渐渐发现正德对谁都实心实意、掏心窝的体贴关心,那种纯真善良,在她心里留下了好感,心想将来他准是个体贴入微、会疼人的好老公。渐渐地,她和正德的单独活动越来越多,开始了过电般心动的初恋。

让班上同学感到意外的是,毓芬最终和正德分手了,临毕业前和苏涛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不过,谁都理解,她的选择无可厚非——苏涛学习成绩优异,是大家公认的学霸,加上他琴棋书画,习拳舞剑,无所不能,无人可比,是班上好几个女生心仪暗恋的“白马王子”。那一阵,总见毓芬喜形于色,脸上写满了赢得“白马王子”的舒心兴奋,连走路都一阵风似的。

可想而知,正德不免感到失落。好在他秉性豁达随和,凡事想得开,又深感自己哪方面都比不上苏涛,倒对此未存什么芥蒂。

无巧不成书。毕业后,三人恰巧分配在同一城市,各自在三所中学教书。

毓芬心里少不了对正德感到有点内疚,和苏涛成家不久,便自当月老,把中学同桌卓韵介绍给了正德,组成了一个美满的小家庭。卓韵是毓芬的闺蜜,颜值高,身条好,漂亮出众;还贤惠,凡事都能善解人意,人缘极好。老实巴交的正德有了这样一个人美心美的妻子,自然美到心里,对初恋毓芬的感激是不言而喻的,心里多少曾经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后来,两家关系热络,你来我往,再现了学生时代的纯真友谊。

两对夫妇先后有了孩子。毓芬生的是男孩,从小聪明伶俐;卓韵生的是女孩,比男孩小两岁,从小温顺听话,还像妈妈一样漂亮,人见人爱。毓芬看着不由得打起小算盘来。一次她有事找卓韵,冷不丁儿一本正经大声对卓韵说:“你这小闺女长大了做我的儿媳妇吧!”一副不由分说的口气。卓韵先是一愣,随之笑着说:“不!你想得倒美!是你家小子倒插门做我的上门女婿!”姐俩笑得前仰后合。

好景不长。不久赶上那非常年代,两家先后遭殃。

先遭倒霉的是苏涛。他上班没有几年就当上了他教书的那所中学副校长,没有过多久又晋升为校长,还兼任了党总支书记。他是一把手,首当其冲挨斗是意料之中的事,红卫兵把他打成“资产阶级当权派”,关进了“牛棚”。他遭无数次毒打,腿脚落下残疾不说,要命的是还伤了肝肾,遍访名医也无济于事,不久就撒手人寰。他临终前托孤正德夫妇,要他们对毓芬娘儿俩多加照顾。毓芬伤心欲绝,斩钉截铁地对丈夫发誓:“我俩生死都不分离!”公墓里苏涛的墓是夫妻双穴,是毓芬亲自操办的。她关照石匠,在墓碑上亡夫名字旁,刻上“妻 赵毓芬”四字,丈夫的名字涂上黑漆,自己的名字涂上红漆。

正德、卓韵不忘苏涛临走时的嘱托,常去照顾毓芬母子。正德更是承包了她家的所有力气活,籴米买煤,拾掇家什……无论什么事,都干得那样认真细致,比给自己家干活还卖力。他心里一直默默感念毓芬帮忙成家,也总忘不了她曾经给过他那份纯真的爱。

没有想到,苏涛去世没多久,正德自己家也飞来横祸。妻子卓韵毕业于一所理工大学,分配到本市的一家大厂,专业对口,学以致用,又敬业肯干,很快成了厂里的业务尖子,被提拔为设计科副科长。那年头谁冒尖谁倒霉。工人中的造反派整了几位厂领导,又开始整基层领导和“走白专道路”的技术骨干。卓韵人缘虽好,也未能幸免,多次被戴上一顶“白专典型”的高帽子游街批斗,后来还给她剃了阴阳头。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哪里受得了这许多丢人现眼的委屈,任凭笨嘴拙舌的老公如何耐心劝解,都解不开她的心结。她郁郁寡欢,也就一年多就罹患绝症,是胃癌晚期,还扩散了,即便全胃切除也没有用,最好的医院也回天乏力。卓韵弥留之际找来毓芬,含泪嘱咐:“姐,我放心不下他爷儿俩,我走了你千万要多照应他们……”她又边哭边对老公说:“我生是米家的人,死是米家的鬼。”正德听了悲痛万分,欲哭无泪。眼看她时日无多,他也购置了夫妻双穴,墓碑上亡妻的名字旁刻上“夫 米正德”四字,妻子的名字涂上黑漆,自己的名字涂上红漆。

毓芬受闺蜜之托,也没有忘了年轻时那段幼稚青涩的初恋,格外多了一份责任感。她常去米家照顾正德父女,有空还给正德结毛衣毛裤,给他闺女缝新衣做新鞋……一来二去,这两个破碎的家庭自然而然“合二而一”了。他俩并不凑合,正儿八经登记办证,成了半路夫妻,续了当年未成正果的恋情,有情人终成眷属。两口子情深意笃,不是新婚,胜似新婚。从此,一个完整的四口之家,和和睦睦,过着顺心日子。

正德和毓芬念念不忘亡妻、亡夫的嘱咐,把两个孩子悉心抚养成人。两个孩子本就像兄妹一样亲热,成了一家,更是哥啊妹的,形影不离。这对青梅竹马的兄妹,后来顺理成章成了亲上加亲的小两口,是四邻八舍乡亲们眼中一对恩恩爱爱的小夫妻。为了方便和爹妈互相照应,他们没有另起炉灶,一直在家住着,后来自己的孩子去外地上学、工作了,也没有离开这个家。他们俩眼看着老两口相濡以沫度过了半个来世纪,恩爱如初,如今老了老了,倒闹起离婚来了——实在想不明白,一头雾水。

倒是正德老头心里明镜似的,老太太的心思他清清楚楚,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她。

老太太如释重负。她想到了老伴几十年如一日照顾她,掏心掏肺,无微不至,正如和他初恋时所想的那样,是个会疼人的好老公。她含情脉脉看着老伴,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拽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说:“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很不公平。可是我跟苏涛发过‘生死不分离’的誓,眼下是该我兑现的时候了……”老头十分理解老伴说的话,坦然安慰她说:“你的意思我懂。我也会这样做的,我跟小韵也有过你这样的承诺。”

儿女总算明白了就里,按照老俩的吩咐,帮着拟写好简单扼要的离婚协议书。签名的时候,奄奄一息的老太太强撑起身体,颤颤巍巍的,无论怎样使劲儿也无法握稳那支笔,她气喘吁吁地说:“还是——还是按个手印吧。”老头替她在落款处写上姓名,捏住她的食指蘸了一点印泥,在上面按了一下,随后也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老太太长叹一声,老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在她蜡黄的脸上滚落,她吃力地再一次握紧老伴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大口喘气说:“我要走了,谢谢你贴心陪我过了这后半辈子。我在九泉之下会告慰苏涛和卓韵的,你是个守信用的好人……”

好友、发妻一晃走了已几十个年头,和自己同床共枕了大半辈子的老伴眼看也要生离死别,肝胆相照的四个人,很快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一阵强烈的孤独感袭上正德老汉心头,他突然感到自己像一片漂在湖面上的落叶。他心如刀绞,恋恋不舍抚摸着老伴的脸,俯身吻了吻她的脑门,泣不成声说:“你、你,你就放心走吧!”

老太太这才看了老伴最后一眼,一脸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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