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跳(下)
酒保接连斟了六七遍酒。宋江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连喝了几杯,忽然想要辣鱼汤喝,便问戴宗:“这里有好鲜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不见满江都是渔船,这里正是鱼米之乡,怎么能没有鲜鱼?”宋江高兴道:“做些辣鱼汤醒酒最好。”戴宗便召唤酒保,做三份儿加辣点红白鱼汤来。顷刻间便做好汤端来。宋江看见赞道;“美食不如美器,虽在个酒肆之中,好精致的器皿。”拿起筷子来,劝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些鱼,呷了几口汤汁。李逵也不使筷子,伸手便去碗里捞起鱼来,连鱼骨头一起嚼吃了。宋江看见,忍不住笑,呷了两口汤汁,便放下筷子不吃了。戴宗说:“兄长,一定是这鱼不新鲜了,仁兄不爱吃。”宋江道:“不才酒后就爱口鲜鱼汤,这个鱼味道真是不太好。”戴宗附和道:“小弟吃也觉得不好,像是腌制陈的,不中吃。”李逵嚼完碗里鱼,道:“两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们吃了。”伸手去把宋江碗里吃剩下的鱼捞过来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捞过来吃了,淋了一桌子鱼汤。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鱼骨头都嚼吃了,便叫酒保来吩咐道:“我这大哥想必是肚子饥饿,你去切二斤大块肉来给他吃,一会儿一起算钱给你。”酒保道:“小人这里只卖羊肉,没有牛肉,要肥羊都有。”李逵听了,端起鱼汤朝酒保劈头盖脸泼了过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什么!”李逵道:“可恨这东西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给我吃!”酒保道:“小人只是问一声,也没多话。”宋江道:“你只管去切来,我自会算钱给你。”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二斤羊肉,摆在一个盘里端来放在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谦让,大把抓过来只顾吃,转瞬间把这二斤羊肉都吃完了。宋江看了惊赞道:“雄壮啊,真是个好汉!”李逵开心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心意,吃肉不强似吃鱼。”戴宗叫酒保来问道:“刚才做的鱼汤,餐具非常精致,可惜鱼不新鲜,像腌过了,不中吃。如果有别的好鲜鱼,另做些辣汤来,给我们这位官人醒酒。”酒保答道:“不敢瞒院长,这鱼真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上,干等鱼牙主人不来,没有敢擅自卖的,因此没有好鲜鱼。”李逵跳起来叫道:“我去弄两尾活鱼来给哥哥吃。”戴宗道:“你不要去,让酒保去买回几尾来就行了。”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给我,算得了什么!”戴宗拦挡不住,李逵一溜烟跑出去了。戴宗对宋江说:“兄长休怪小弟领这样人来聚会,一点不体面,羞辱死人!”宋江道:“他生性就是那样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是敬他真实不做假。”两人在琵琶亭上说话取乐。诗曰:
湓江烟景出尘寰,江上峰峦拥髻鬟。
明月琵琶人不见,黄芦苦竹暮潮还。
李逵走到江边,见那渔船一字排开,约有八九十只,都用缆绳系在绿杨树下。船上渔人,有斜枕着船梢睡觉的,有在船头上结网的,也有在水里洗浴的。此时正是五月中旬,一轮红日将要西沉,还不见鱼牙主人来开舱卖鱼。李逵走到船边,大喝一声道:“你们谁把船上活鱼拿两尾来给我。”一个渔人应声道:“我们干等不见渔牙主人来,不敢开舱。你看,那些鱼贩都在岸上坐着呢。”李逵道:“等什么鸟主人!先拿两尾来给我。”那渔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怎么敢开舱先拿鱼给你?”李逵见其他众人也都不肯拿鱼给他,便跳上一只船去,渔人哪里拦当得住。李逵不懂得船上的事,伸手便把船尾的竹笆篾一拔,以为是装鱼的篓子。渔人在岸上一见,惊叫道:“完了!”李逵伸手下去到船舱底下一顿乱摸,哪里有一条鱼在里面。原来那大江里渔船,船尾都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活船舱里的鱼,所以用竹笆篾拦住孔洞,以防鱼儿逃出。这李逵不懂得,先把竹笆篾当鱼篓提起来了,将那一舱活鱼都放走了。李逵又跳到旁边那只船上去拔竹篾。吓得那七八十渔人都跑上船,拿竹篙来打李逵。李逵大怒,脱下布衫,下身单系着一条棋子布手巾,见那竹篙纷乱打来,两只手张开一划搂,把五六条抓住在手里,双手一较劲儿,像扭大葱般把竹篙都扭断了。渔人一见,大吃一惊,慌忙都去解开了船缆,把船划走了。李逵越发忿怒,赤条条地拿两截竹篙,跳上岸来追打鱼贩,吓得鱼贩都乱哄哄地挑着担子逃跑了。
这边正打得热闹,只见一个人从小路走出来,众人看见忙喊道:“主人来了,这黑大汉在此抢鱼,把渔船都赶跑了。”那人道:“什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众人手指李逵道:“那家伙还在岸边追打人呢。”那人急忙跑过去,喝道:“你这家伙吃了豹子心、老虎胆,敢来搅乱老爷的营生!”李逵站住脚,转身一看那人: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万字巾,两鬓长着被称作穿心红一点的红发;上穿一件白布衫,腰系一条丝搭带;小腿上缠着青白相间绑腿,脚穿多耳麻鞋;手里提杆秤。见李逵在哪里胡乱打人,便把秤递给鱼贩拿着,挺身上前来大喝道:“你这家伙要打谁?”李逵也不答话,抡过竹篙向那人打去。只见那人抢闪身抢上一步,早已夺下了李逵手里的竹篙。李逵大怒,一把揪住那人头发,那人飞脚奔李逵下三路,要踢李逵,怎敌得过李逵水牛般力气,硬生生将他开,不能够近身。那人随即往李逵肋下冲了几拳,李逵却毫不在意。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接把头按得弯下腰去,举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对着那人脊梁上擂鼓似的捶打。那人只顾挣扎。
李逵正打得兴起,一个人在背后将他拦腰抱住,另一个人上来把住李逵挥拳的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头一看,却是宋江、戴宗二人。李逵无奈放开了手,那人总算脱身,慌忙一溜烟跑了。戴宗埋冤李逵道:“我叫你不要来要鱼,偏不听,又在这里和人打架。倘若一拳打死了人,你还不得去偿命或坐牢?”李逵不服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把他打死了,我自己去承担!”宋江劝道:“兄弟不要斗嘴,拿了布衫,回去喝酒。”李逵回到那柳树下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跟着宋江、戴宗便走。
行走不到十数几步,只听的背后有人叫骂道:“该杀的畜牲!现在来和你见个输赢!”李逵停住脚,回头一看,还是刚才打得那人,只见他上身脱得赤条条地,裤腿挽扎着,露出一身雪练似的白肉,头上除了头巾,显出他两鬓那个俏丽的穿心一点红来。在江边独自一个人用竹篙撑着一只渔船追赶过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该死畜牲!老爷怕你不算好汉!走的不是好男子!”李逵听了大怒,吼叫了一声,撇下了布衫,转身冲了过去。那人便把船向岸边靠拢过来,一手用竹篙点在水中定住船,口里大骂着。李逵也骂道:“好汉你上岸来。”那人拔出竹篙便向李逵腿上搠去,激得李逵火起,跃身跳到船上。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边一点,双脚一蹬,那只渔船好似狂风吹败叶,箭似的向江心划去。李逵虽然也识得水性,却不怎么高,当时便慌了手脚。那个人也不叫骂,撇下竹篙叫道:“你来!今天定要和你见个输赢!”说着,一把将李逵胳膊抓住,说道:“暂不和你打斗,先给你灌些水。”边说两只脚边把船一摇晃,船底朝天,李逵没防备,和那汉子一起翻了个筋头,扑通掉落江里去。宋江、戴宗一见,急忙赶到岸边,见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人只能在岸上叫苦。江岸边早拥来三五百人,在柳阴树下看热闹,都开心道:“这黑大汉这下可着道了,即便保得性命,也得灌一肚子水。”宋江、戴宗在岸边干着急,见江水分开处,那人把李逵提起来,又按落下去。两人人正好在江心清波碧浪处,一个显得浑身黝黑,一个犹如遍体霜肤。两人打做一团,绞做一块,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没一个不喝彩。但见:
一个是沂水县成精异物,一个是小孤山作怪妖魔。
这个是酥团结就肌肤,那个如炭屑凑成皮肉。
一个是马灵官白蛇托化,一个是赵元帅黑虎投胎。
这个似万万捶打就银人,那个如千千火炼成铁汉。
一个是五台山银牙白象,一个是九曲河铁甲老龙。
这个如布漆罗汉显神通,那个似玉碾金刚施勇猛,
一个盘旋良久,汗流遍体迸真珠;一个揪扯多时,水浸浑身倾墨汁。
那个学华光教主,向碧波深处显形骸;这个象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
二人在江里犹如玉龙搅暗天边日,黑鬼掀开水底天。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住,淹得眼仁翻白,一会儿提起来,一会儿又按下去,进出淹了数十次。正是:
舟行陆地力能为,拳到江心无可施。
真是黑风吹白浪,铁牛儿作水牛儿。
宋江见李逵吃亏,便叫戴宗找人去救。戴宗问众人:“这个白大汉是谁?”有认识的答道:“这个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叫做张顺。”宋江听见,猛地想张横曾提起弟弟张顺在此,忙问道:“莫不是绰号浪里白跳的张顺?”众人道:“正是,正是。”宋江高兴地对戴宗说道:“我有他哥哥张横的家书在营里。”戴宗听了,便在岸边高声喊道:“张二哥快住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这位黑大汉是俺们兄弟,你暂饶了他,上岸来说话。”张顺时常也与戴宗交往过,在江心听见是戴宗叫他,便放开了李逵,游到岸边,爬上岸来,对着戴宗喝个喏道:“院长休怪小人无礼。”戴宗道:“足下看在我的面子上,去把我这兄弟救上来,然后让你见一个人。”张顺应声又跳下水里,嗖嗖游了过去。李逵正在江里摇头晃脑挣扎浮水。张顺游到他身旁,抓住了李逵一只手,两条脚向下用力一蹬,上身窜出水面,踏着水浪,如行平地,江水只能淹在他的肚脐下,一只手拽着李逵瞬间游到岸边,另一只手抓住李逵腰带,将李逵托上岸来。江边看热闹的人个个喝彩。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张顺、李逵来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团,嘴里只吐白水。戴宗对二人说:“请你们二人到琵琶亭上说话。”张顺要来布衫穿上,李逵也穿上布衫。四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
戴宗问张顺:“二哥,你认识我么?”张顺道:“小人当然认识院长,只是无缘,不曾拜会。”戴宗指着李逵问张顺:“足下日常可曾认得他?今日不想冲撞了你。”张顺道:“小人怎么不认的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够呛了。”张顺道:“你也把我好顿打。”戴宗道:“你两人今日做个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相识’。”李逵恨恨道:“你路上别撞着我。”张顺不屑地答应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是。”四人都笑起来,大家唱个无礼喏。戴宗这才指着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认识这位兄长么?”张顺看了看宋江道:“小人不认识,也没在这里见过。”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江。”张顺一愣,忙问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张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幸会。经常听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仗义疏财。”宋江答道:“小可何足道哉!之前日来时,经过揭阳岭下在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几日。后在浔阳江上与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写了一封家书,托我带来给足下。放在营内,不曾带来。今日和戴院长及李大哥来这里琵琶亭喝三杯,顺便观看江景。宋江酒后偶然想喝些鲜鱼汤醒酒,怎奈他定要去要鱼,我两人阻拦不住他。听到江岸上喊叫吵闹,叫酒保去看,说是黑大汉和人打架,我两人才急忙走来劝解,不想与壮士相会。今日宋江得遇三位豪杰,岂非天幸!请同坐,小酌三杯。”又叫来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菜肴。张顺道:“既然哥哥要吃好鲜鱼,兄弟去取几尾来。”宋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拿。”戴宗喝道:“又来了!你还嫌灌水灌得不快活!”张顺笑起来,伸手挽起李逵的手说道:“这次我和你去要鱼,看别人敢怎样!”正是:
上殿相争似虎,落水斗亦如龙,
果然不失和气,斯为草泽英雄。
两人走下琵琶亭,来到江边。张顺唿哨一声,只见江面上渔船都撑拢到岸边来。张顺问道:“哪只船里有金色鲤鱼?”只见这个应声答道:“我船上有。”那个道;“我船里有。”一霎时凑了十多尾金色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用柳条穿了,叫李逵先拿回亭上处理。张顺留下叫过鱼贩,吩咐小牙子去把秤卖鱼,自己回琵琶亭上陪宋江。
宋江谢张顺道:“何须那么多,有一尾就够了。”张顺答道:“些许小东西,何足挂齿!兄长吃不了,拿回住处下饭。”两人一论年龄,李逵年长,坐在第三位。张顺坐第四位。叫酒保又拿上两壶玉壶春上品酒来,以及海鲜、下酒菜、果品等菜肴。张顺吩咐酒保,一尾鱼做辣汤,一尾用酒腌制切鲙,即将新鲜的鱼切成薄片,用酒腌制后生食。四人饮酒中间,各叙心中事。
正说得热乎,只见一个姑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桌自跟前,深深地道了四个万福,亮开嗓子便唱。宋江看那姑娘:
冰肌玉骨,粉面酥胸。杏脸桃腮,酝酿出十分春色;柳眉杏眼,妆点就一段精神。花月仪容,蕙兰性情。心地里百伶百俐,身材不短不长。声如莺啼乔林,体似燕穿新柳。正是:春睡海棠晞晓露,一枝芍药醉春风。
李逵正要卖弄心中许多豪杰的事情,被这个姑娘来一搅,另三为都去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伸出两人指头在那姑娘子额头上一点,那姑娘大叫一声,仰面倒地。众人慌忙上前看,只见那姑娘桃腮似土,檀口无言。那酒店主人一见,吓得急忙上前拦住四人,要去告官。正是:怜香惜玉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
不知宋江等四人在酒店里怎么脱身,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