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我们对麻雀已经不再心存戒惕,以至相安无事,离开故土时间长了,也逐渐淡忘了它曾经有过的种种劣迹。
成百上千只灰色的麻雀,在农人们的吆喝声中此起彼落。他们无视稻草人的手臂的挥舞,无感于农人嗓子快破和内心的焦灼。在就要收获的田野上辗转腾跃,精灵一样的诡异,无赖一样的顽劣,像一群只猴子挑逗步履蹒跚的行人。人们好不容易把黄澄澄的谷子晾晒在场院,院子里散发着成熟后的香,惹人的金色还是把它们招了来。这次来的是小分队,它们显然化整为零,一队三五只,组织4很严密,先是落在院墙外的高树上伺机而动,但见得院里没人,或站岗的小孩稍有疏忽失职,就有一只探头探脑地上前探路。它先是环望四周,鬼头鬼脑的,当时间延续到一个临界的时候,便埋头不顾,贪婪而忘乎所以,其它的麻雀便放心大胆地蜂涌而上。这是一次无声的偷袭,在光天化日之下隐秘地进行,而且这样地偷袭,总是屡屡得手。这凭借什么?除了会飞的翅膀和专为人们嘲笑的贼溜溜的眼睛外,还有那蛋黄大小的脑袋儿。
我们说,人类是地上会移动的花朵,而鸟儿呢,也算是空中会飞的叶子。和我们走得近的小动物,狗啊猪啊牛啊马的,后来都成了人的奴隶。都成了人类理所当然的私有财产。鸡鸭都有翅膀,后来也怕只有平衡的功用,飞行的功用几乎近于没有。燕子和麻雀距离我们近,却若即若离。燕子是候鸟,就像远嫁南方的小姑娘,老家却还在北方,这种距离和漂泊的特点,让人有了同情,自然与人产生了的密切关系。它们把房子垒在农户的屋檐下,几乎成了一个近亲的赁房户。它们大声说话,做爱并育雏,竟亲和如同一家。最重要的是,燕子这种玄色的精灵,对土地和院落的粮食,不会产生任何占有的想法。相反,倒是以它迅捷的飞行,在天空中捕食更小的飞虫,当然包括害虫。
麻雀,则是与人类关系密切的逆子贰臣,住在一个家户的树洞或墙洞里,却与主人分割同一张面饼。
我一直以为,作为邻居一样的麻雀,和一个村庄一个家园一定一种难以言说的关系。这种关系的确立,可能是是麻雀的一厢情愿,而它作为背叛的身份更为鲜明。麻雀永远是站在一个村庄、院落和田间地头,以张望的姿态与人类对峙或乞求。老百姓把麻雀同其它同类的东西都笼而统之地唤作生灵,既如此,这小东西,又不免让人生出悲悯的感情。
麻雀很小,是弱者,当然弱者同时也是优势,作为一个偷食者,如果命运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最好不要过于庞大。像马牛之类,因为可用,自然逃不出人类的手掌,统统被套了枷锁,用来耕作,负重,驰骋甚至被宰杀。人类作为地球的领导者,在破坏原有的生态之后,也构筑了一套较为和谐的生态。相对而言,人类的进化成长,对麻雀这样的家伙,反而是好事,相当于增加了它们的福利,人类没有有意去庇护它,它却以人类为屋檐,为粮仓。
麻雀小,长得也玲珑,但凡小的东西都有可爱处。因为数量惊人,于是给人植入一种印象:鸟就应该有个鸟的样子,像什么呢,像麻雀。它小,又不具备燕子吉普赛人般的性格。燕子有故乡,有远方。而麻雀,只有家,没有远方。只能和人类为邻,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它小,也就能随缘而安,一块儿石头,一个直立的锄头,天空高高的电线,甚至摇晃的树梢,都见得到麻雀的影子。这姿态有时还真叫人眼羡,唉,这个可怜又自由的小东西。
麻雀太会玩了,会玩的动物有很多,那是造化的眷顾。鸟类会唱歌的不少,在我们看来,麻雀的唱歌总是叽叽喳喳,像是争论,又像是吵闹。这个可能是偏见,也可能是瞧不起,才有这样的结论。但客观讲,麻雀的歌喉实在摆不到台面上,它的舞台是大地,可是听众寥寥,人们只想着怎么把他撵下台去。麻雀活在自己的娱乐世界里,它站在无人的旷野,和站在一身黑的母猪上,它的自信度可能相同。人类培养了它的安全感和恐惧感的同时,却没有激发它对艺术的孜孜以求,这一定让麻雀感到失望。“鸟雀呼晴,一一窥檐语。”这分明写的是燕子。“莺语花底,”更会让麻雀羞于开口。它唯一的傲人的资本,就是和人类有着一厢情愿的依附,别的真是一无是处。不过她的叛逆的个性倒是优势,可能吧,它可能永远也不会羡慕那铁笼和竹笼里面的八哥与鹦鹉。
即使这样,它毫不放弃艺术的追求。麻雀善于在钢丝上舞蹈,在让人眩晕的高空的电线上,它蹦跳如履平地,从不失手;如果落在杨柳的柔枝上,像荡秋千的样子,也不用担心滑落。在池塘的边上,雨后的泥塘边,它们双脚跳着,恐惧感会被水中的云影蓝天吸引了去。它们在这里望到了不是梦想的天空,却惊诧异常,隔着这美丽的湖泊赞叹不休。
这东西能承受嘲弄,却不因卑微而失去欢乐。它的欢乐有些奢侈,又不懂得生命短暂给自己带来岁月更替的忧伤。造化创造它的时候,应该没有给它准备悲伤的面膜,而只有欢乐的喉咙。而人类的恐吓,也只是间歇而已,它很快会用轻灵的翅膀,让身体与恐惧瞬间同时逃逸。
麻雀的生命力之强,不是我们能够说清楚的。人们用了几千年的时间来驱逐麻雀,却败绩连连。最后,聪明的中国人却从躯赶这精灵的活动中获得的灵感,创造了一种牌:麻将,麻将也叫雀牌,终于把辽阔的天空平移到一个狭小的空间中,牌里面有四张“一条”,这个“一条”就是一只麻雀儿,打麻将就是打麻雀 ,“万”就是护粮官得到的奖励。既如此,麻将不灭,这个寓意也就真实。
麻雀终于上升到一种寓意,这个寓意远不比凤凰般的图腾,却在世俗世界里大行其道。虽然其中有被侮辱的成分在,也足以让麻雀们欢呼雀跃一回了。
2018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