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了几天,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狐季姬带着三个小公子返回公宫的时候,诡诸正因受了风寒而生了一场重病。看到他痛苦而憔悴的样子,狐季姬长期受到压抑的情绪也彻底释放了出来。她一边悉心照顾着眼前这个注定要陪伴下去的人,一面不停地抱怨道:“明明就不会照顾自己,却偏要处处逞强、处处替他人着想,还真把自己当成神人了?要知道,你是一国之君,不是为那些公族看家护院的,他们的遭遇无论是福是祸,跟你又有什么想干?就不能疼惜一下自己,疼惜一下我们这些苦命的人吗?”
“寡人之所以如此费心,为的就是不要重蹈当年的覆辙。”诡诸有气无力地说道:“若是能像你说的那般任性随意,这国君便是人人都可以做了。”
“偏你嘴硬!”狐季姬没好气地说道:“可也没见所有的国君都像你一样。这些天回去听父亲说了很多东诸侯事,听说齐国公子小白当上国君之后,从来都是纸醉金迷、奢靡无度的,政事全然不理。甚至为了满足私欲,连自己的姑姊都烝了,却也没见齐国就此衰败下来。反而是这些年来,变得日渐强盛富裕,东方不少诸侯都要臣服于他,眼看着就要称霸中原了。若是你也能歇下心来,你便是奢靡一些,我也是能忍的。”
“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诡诸苦笑了一声:“这难道就是你父亲的见解吗?”
“自然不是!”狐季姬哀婉道:“他的确夸赞你来的,可我却不能同意。若是再这么下去……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你这就是听话只听三分……”国君在寺人的搀扶下靠起身子来,颇有些艰难地说道:“国情不同,处理的方式自然也会大相径庭。一来,当年齐国遭遇了公孙无知之乱,有威望的公子公孙不是在变乱中丧命,就是被迫流亡国外,就连他小白自己都是从莒国流亡回去的。故而,当他回国即位后,就没有人敢于跟他争竞……”
“小心着些!”诡诸说着话,突然喉咙中一阵瘙痒,便猛地咳起嗽来。狐季姬急忙移到他身后,帮他锤了捶背,又嘟哝道:“你自然是有理的。”
“无妨!”诡诸轻轻拍了拍她的膝盖,又继续说道:“国内没有什么威胁,短期内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乱,自然可以对公族放任不管了,可晋国却大有不同。我晋国以曲沃小宗翦灭大宗而入祀宗庙,打了将近七十年的仗,桓族、庄族这些宗亲手足哪个不是功勋卓著的?国家一旦平定,自然要给他们封赏,这些你也是知道的。只可惜呀……父亲功成不久便溘然辞世,原本议定的封赏也只完成了一半。寡人即位之处,本想按照父亲的安排,将其余的公族全都封赏了去,可他们却偏要欺我势弱德薄,便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原来议定的封赏竟全都不肯认账了。这些年来,他们仗着自己宗亲的身份,仗着自己的家人给公室洒过血,竟然全都狮子大开口,日日侵逼于我。寡人也实在是为难,若是听命于他们,那么公室所有的土地全拿出来,也不够给他们封赏的。可若是不听命,他们便要胡作非为,肆意搅动局势,让这偌大的国家一天都不得安宁。每当想到这些,寡人都不免会怀念父亲,倘若他……他……”
“都是我的不是,又勾起你的伤心事了。”见诡诸眼圈湿红,狐季姬满怀歉疚地说道:“这些事情,你若实在感到难受,就不要去想了吧。”
“寡人也知道,这都已经不可能了,所以就只能勉力支撑。”诡诸歇了口气,又继续倾诉道:“哪怕知道自己才智有限,可又能怎么样呢?他们都是与父兄、与寡人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的宗亲手足,即便是对他们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尽力去抚平。若非如此,又该叫寡人怎么做呢?难道真要任由这国家乱起来,让这些刚刚摆脱了血雨腥风的宗族再次厮杀,又或者……让他们把寡人拉下马,换一个好摆布的……这还是一个国家吗?”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我……”见国君突然向自己倾诉起心事来,狐季姬突然感到莫名紧张。对于这些话题,以她的见识和阅历是完全无法开解的。毕竟,她自小就生长在广袤而繁密的原始丛林里,奔跑在天宽地广的原野中,虽说也见过为了争夺财富和权势而爆发的杀戮和漫山的鲜血,可从未体会过这种完全依靠心智和诡诈取胜的争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劝,只得支支吾吾地说:“我去给你温些开水吧。”
看着狐季姬局促的身影,诡诸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默念道:“终究还是无人可以倾诉啊!”
“事情再难,也总归……会有解决的办法。”狐季姬返身回来后,颇有些游移地说道:“个人的才智毕竟是有限的,我听闻,齐侯小白的身旁,就有……就有一个……有一个叫做管夷吾的人,很多事情都是他替齐侯分担的。你若是感到举措乏力,倒不如找一个能如管夷吾一般的人,好歹……好歹能替你减轻一些忧愁。”
“是啊!这也是我想说的。”诡诸的心态又略略有些放松:“管夷吾的确是难得的大才,辅助齐侯变革风俗、修治军备,使得齐国日臻强盛,将来称霸中原是迟早的事。寡人也有此愿,故而对其倾慕良久,也曾想在国中找寻这么一两个可用之人,只可惜……哼!”
“就说那士师子舆……”狐季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就是那个叫士蒍的大夫,难道不当用吗?”
“子舆的才华的确过人,这也是寡人看重他的原因。”诡诸叹息道:“只可惜性情过于懦弱,在公族大夫面前唯唯诺诺,从不敢有半分逾矩。就他这样的性情,又如何能与公族正面相抗呢?”
“可你还是用他了。”
“是啊!没有更中意的人,不任用他,寡人又能依靠谁呢?”
“难道……”狐季姬用帕子在诡诸脸上小心擦拭着:“公族之中,就没有一个堪用的?”
“没有!”诡诸斩钉截铁地回应道:“屁股坐在了公族的位置上,就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考虑问题,这一点,连寡人的叔父司马子申也不例外。”
“可我听说,宗伯做事也是很周到的,无论是在公族之中,还是在异姓大夫中都有很高的威望,而且,他的想法也没那么死板……”
“老滑头!”诡诸冷笑了一声:“他这是世故圆滑,所作所为只求自保。若说是保家保业,莫说是公族大夫,普天之下恐怕也没有一个能胜过他的;可若是谈到国势大政,他恐怕缩得比谁都快。这样的人,你把他放在公族和异姓大夫中间做一个和事老还可以,一旦涉及生死,你倒是……”
说到这里,诡诸竟有些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去描述,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时笑道:“有的时候,我是真羡慕他,从来都是逍遥自在、与世无争,能像他那样守着富贵过一生,也算是不枉来这世上一遭啊!”
“你若能一直都这样开心地笑着……”狐季姬不由得眼神发起了呆:“该有多好!”
“不说这些了!”国君转过身来,满是深情地拉着狐季姬的手说道:“寡人或许注定无法逍遥,可也不愿你这么消沉度日啊!你若是能多些笑脸,寡人也一样能感到欣慰。”
狐季姬伸手将诡诸拥在自己怀里,脸上也绽出了一丝红晕:“平平淡淡的日子或许会枯燥些,但却最能让人安心了。真希望,以后能一直这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