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的一月份，天气开始转凉，村子里面还有几户人家灭熄着火，听说是在外面过了，这个新年估计不会回来，村子里的人家一户挨着一户，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对喜庆的橘子走街串巷，图个吉利，图个祥瑞，据说这样来年有个好财运，她曾经也是这些人的一员，老了，提不动了，一张摇椅躺在院子里，她缓缓靠在上面，抬头望着门前那棵苍老的土柿子，那棵树在她小时候就有了，好几十载下来，她的皮肤变得立起，就像黄土高原里的山沟沟一样，只是门前那棵土柿子，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变化，倘若细看，好像就是佝偻的树干变得更加弯曲
她静静躺在摇椅上，围墙之外时不时传进来孩子嬉笑鞭炮炸裂的声音
“嗯”
她是想笑的，可她实在太老了，嘴里来不及发出的笑声马上被干瘪的声带压下去，不过她很开心，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做了一年的梦将在今天实现
今天是除夕夜，黑乎乎的天上时不时绽开几朵烟花，声音挺大的，不过她已经很难听见了
“妈”
门口传来一声呼喊，她听得很清楚，她在无数个梦里听见这个声音，门口的土柿子下，几个孩童正在玩耍，她就坐在一边，静静看着，静静地，静静地，好像时间都停止了
“妈”
门口传来敲门声，她实在太高兴了，拄着一根柴火中挑出的比较顺手的破木棍要去开门，可她实在坐太久了，以至于她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
“妈”
她没有倒下去，只是路走的有点踉跄，生前的铝制门后是她朝思夜想的面孔，一张，两张，还有好多张
门栓的表面不知道在哪一年起了一层白色的物质，开启门来吱呀吱呀地响。门后探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头，他猫着腰走了进来，这个门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小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红的蓝的，紧接着走进一个中年妇女，纤细的腰肢上挂着一个噌亮的黑色包，左手涂着几只美甲，身后跟着个小孩
“奶奶”
她实在太高兴了，她真的好想听到这两个字，她听到了，就在今天，可是她实在太老了，嘴里只能不断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像极了那只老旧的铝制门
小孩似乎不太在意她的样子，他看起来很乐意见到奶奶
“奶奶，我想吃那个”
小孩指着土柿子树上，依稀挂着的几个老柿子，挂在那里就跟几盏灯笼似的，看起来甜的好像能流出蜜来
她真的好高兴，因为她的孩子曾经也这么说过，那是一个夏天，几个孩子在吐柿子树下盘根错节的根上跳来跳去，他指着树上挂满的绿色柿子
“妈妈，我想吃那个”
“傻孩子，柿子要等老了才好吃”
她等了好几十年，没有人再来问她要柿子，不过这让她有些高兴，至少曾经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奶奶，我要吃那个”
小孩不断催促着，她真的好着急，她没有机会再等几十年了，手上当作拐杖的破烂树枝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她真的好着急，不过没有人抬头看她，所有人都在客厅里低着头，手里不停按着一个黑色的方块，当然有的是白色的，那是她不懂的东西，早些年她听邻居说过，说这个叫手机，趁早让儿子帮她买一个，邻居说这东西可以看到千里之外儿女的样子，这真的好远好远，她太想要了，好想看看他们现在过的怎么样，不过，她知道他们已经长大了，自己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邻居是个老头，几年前病死了，没有人会来看他，村里找了人来把他抬走，没有办成一场像样的葬礼，她真的好怕好怕会变成这样
“奶奶，我想吃这个”
小孩不断催促着，她放下心来，从床底取来一根顶端带有弯钩的竹竿，杆子看起来好久没用过了，几只臭虫在杆子上钻出了几个洞，里面的碎竹屑不停往下掉
她奋力钩下来一只小灯笼，她实在太老了，已经没有力气握住手中的竹竿，“啪”，老竹竿呻吟一声，倒在地上没人管了
“奶奶，好甜”
“嗯，呃呃嗯”
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今天是除夕夜，中年男人打了张花纹圆桌在土柿子下，有人拿出他们的菜
“糖醋排骨”
“炸鸡翅”
“大罐可乐”
他们不会用柴火灶，东拼西凑凑出来一桌子菜，烟花响了好多声，她看见他们手上拿着黑色方块在不停对着天空摆来摆去，她真的好想要，这样就可以随时看到他们了，可她知道，孩子们已经长大了，自己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桌子上摆着七八份菜，闻起来很香，她真的好想吃，好想看看儿女们吃的都是什么，可她真的太老了，已经没有牙齿用来咀嚼了，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稀粥配咸菜似乎成了她唯一能吃的东西
餐桌上有一道“流沙汤圆”，看起来软软的，她觉得那是她唯一吃得了的东西
隔天，是村子里举办“迎神”的日子，人们会抬着“老爷”在村子里走一圈，一些人在前面敲锣打鼓，挑着花灯，她记得好多好多年前，自己也是里面的一员
“迎神”在晚上开始，他们似乎早就打定了主意，睡了好久好久，直到太阳开始往西边下沉，她真的好心疼，她觉得这是孩子们工作太久，太累了
过了一会，他们收拾完东西，纷纷挤着老旧的铝门出去了，她站在那里望了好久，院子里静静的，这一切好像就是一场梦，不过她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因为除夕夜那晚她的孩子回来看她了
“迎神”的队伍会从土柿子树面前经过，她想在队伍经过时和他们道别，因为每年他们都会参加完“迎神”再走
“嘭”
七点的钟声响起，巨大的炮仗声充斥在整个村子里，她真的太老了，只能依稀听到耳边传来“啵”的声音
她倚靠着土柿子树，树上光秃秃的，“迎神”终于来了，前面走着好几个人，一蹦一跳，敲着锣，打着鼓，他们看起来好开心。
队伍好长，可她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她真的好生气，她觉得她的眼睛也跟着老了，看花了，她真的好伤心，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孩子们，她好想跟他们道个别
今年的冬天真的好冷好冷，以至于她醒了，她静静地躺在摇椅上，不远处的铝制门好像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身旁的土柿子还是那个样子，好像一点都没动过，她真的太老了，以至于她起不来身，她真的太高兴太高兴了，他们没有回来，一定是工作很忙吧？一定赚了很多大钱吧？那就太好了
她真的好伤心好伤心，今年的冬天真的好冷，院子里静静的，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她看着老铝门的位置，慢慢睡着了
老柿子还是那个样
是的，这就像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今夜，是除夕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