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我丢失过一段时光。我的意思是真正的“丢失”,而非遗忘。同时,我丢失了一个女孩,也是真正的“丢失”,而非遗憾般失去。为了找到她,我现在还在整个世界漫无目的地跑,我也只能漫无目的地跑。
我说我丢失了一段时光是有原因的。因为在湍急的婀蓬江中被人救起时,他们非说现在是2020年,但我坠江时明明是2010年。
在被人捞起前那段随江而流的时间里,我做了一个很虚幻的梦。梦中,婀蓬江两旁的山不是以往的青山,婀蓬江中的水也不是过去的绿水,而是一片绯红。
江岸漫山连缀着的、经霜染红的枫香叶像一匹匹水彩画布,将江水全都染成红色。我站在一米宽的竹筏漂于江中。虽然离岸很远,我还是闻到了山上枫香树枝沁人的香味。
不多时,我看见逆江方向的渡船中有一道单薄寡淡的背影,是我从没有以“姐姐”的称呼喊叫过的姐姐叶子柔。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她转过脸朝我露出弯弯的笑容,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柔情似水。她朝着我挥手,笑容逐渐隐没在波光粼粼的江水中。我驻足不前,揉眼再看时,上游的船只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孤单的婀蓬江像绳子一样捆住我。上游的江水也变清变绿了,让我感到一阵凉意。
水浪一次又一次地从岸边的岩壁反弹回来,推动竹筏上下跳动。我像是踩在云上,飘飘然,落不下地。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要变成云朵一样轻了,但我却难受得像是呛了辣椒水,气管火辣刺痛。
“安定,我来啦。我说过,我会救你的。”下游传来徐贝贝的喊叫声,逆着哗哗的水流声仍清晰可辨。她的声音带动了山上火红的枫香叶,也拨动了风吹火苗般弯弯曲曲的江水。我在下游整片红色的波光中寻找声音的源头。徐贝贝像一只蝴蝶穿行其中,但很快就看不到她的身影。江中倒映的每一片枫叶都像她,每一道涟漪也都像她。
我正要微笑着要向她划去,却发现自己脚下的竹筏不翼而飞。江水扑腾而来,将我连人带头压入水中。水下清澈如镜,完全没有江面那般红色。但水下好像有无数条透明的鱼在游动,吐出一连串气泡。我呛了两口水,探出头,伸手想要拼命抓住空气。下一秒,江水又将我压进江中。这时候,水中的泡泡变红了,里面包裹着枫香叶,不,它们变成了蝴蝶。
我憋一口气,伸手触摸气泡。气泡像梦一样破碎,里面的蝴蝶也就跟着消失了。这时我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一双手向上拉扯,恍惚中,我好似看到了徐贝贝附向江面的脸,她那两个小酒窝红红的,斟满了红叶铺足的江水。
徐贝贝来救我了!但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轻轻松松就将我拖离江面。
我全身湿淋淋地躺于江边,在一阵阵摇晃的喊叫声中困难地睁眼。当时的光线不像是光线,反而像飘在空气中的白雾,氤氲在围着我的每一张脸上。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缓缓地在我眼中弥漫开。我想,我是不是刚从母亲的肚子里生出来,以至于我睁开眼时就觉得,这是个崭新的世界。睁开眼的我接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新生儿一样,哇哇地嚎哭。那哭声不是“轰轰隆隆”般沉闷浑厚,而是“咿咿呀呀”般尖锐轻巧。当时我很清楚地听见有个围观者发出噗嗤的笑声,他说:“老大不小的人了,哭声还跟刚落地的婴儿一样。”
听到那句话时,我的视线还很模糊,只不过模糊的程度随着我眼前蜡黄色物体的缩小而逐步降低。我使劲眨巴眼睛才看清,是一张肥硕的脸和香肠一样的嘴唇,但我没有闻到香肠的味道,反而嗅到韭菜盒子。
我条件反射般用力推开本已远离的脸,愤怒地吼道:“你干什么?”
给我人工呼吸的是个胖男人,他叽叽歪歪地说:“臭小子,要不是老子肺活量大,你早噶了。”
我的视线更明亮些了,大概是围观群众变少的原因。我发现自己躺在草坪上,两只脚还淹在婀蓬江急速的水流中。江对面全是新房子,木质吊脚楼,朱漆闪闪发亮。浑圆的太阳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栋亭子的翘角后,露出橙色的小脸,颇有看笑话的意思。
我的脑子像是突然被躲着的太阳和从没见过的吊脚楼捅了一下,嗡嗡直响。十三寨的房子什么时候这么新了?
我呆坐好久才想起自己是被徐贝贝推下石桥的,她还对我说:“安定,我会救你的。”
当时我疑惑极了,我是被推入江中的,而且时间是明明是圆月高升的晚上,被救起来时太阳怎么还在山顶?
咳嗽两声后,我胡乱地抓住一双离我很近的腿,慌里慌张地问:“今天是不是有游方活动?”
被我抓住脚跟的是位年轻女人,她尖叫一声,踢我一脚跑开了。那个胖子倒是一改生气模样,挂满笑容回答我:“游方广场有好几年没有举行活动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这小子竟还挂念着游方,不是傻子就是情种。”
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像机关枪一样连续射出若干问题:“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徐贝贝去哪儿了?”“......”
几分钟后,我的五官终于正常上线。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掉入江中时的婀蓬江跟我站在桥上往下看时的婀蓬江并非同一条江。但我清晰地看见上游不远处那座令人记忆深刻的枫香石桥。桥两头的枫香树诡异地枝繁叶茂,几乎将石桥掩盖了一半。但那两棵枫香树明明很矮小啊。唯一的解释,这儿不是十三寨。
围观群众服装高档精美,男人们大多穿着全新的短袖和蓝色的牛仔裤。女人们大多穿着古装或苗服。那些苗族服饰一身的银饰吊坠,在风中叮铃铃作响。我立马想到了徐贝贝,她穿苗服的时候就像天上的仙女。
我从地上爬起来,拨开围观的群众,拉住在场的每一个穿着苗服的姑娘。我拉住她的手,或是掰回她的肩膀,以此想要看清她的脸。每拉住一个,我就要挨上一巴掌,或者吃上她身边男人的拳头。但我没有感到疼痛,我只是哭喊着:“贝贝,贝贝……”
我差不多沿着江跑了两公里,拉住了十几位女孩的手,也吃了好几十个拳脚和巴掌,但依旧没有徐贝贝的身影。直到我累得瘫坐在路旁才注意到行人的指指点点。有人说我是癫子,在江边撒疯。也有人说我被人抛弃,跳江殉情。
我没跑多久便感觉浑身疼痛,我想我的病应该已经很严重了。想到我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我再一次想起了徐贝贝。她说过,我们是一类人,我们要同生共死,可是,她在哪儿呢?
2、
太阳落山后,气温一下子降下来。虽然我的衣服在两个小时的奔波中被风吹干,但我仍冷得浑身直打摆子,牙齿也交错打架,咯咯地响。
当地人告诉我,我醒来的地方就是十三寨,但它完全变了样,变得不像一个寨子,而像旅游景区。不仅仅是破败的木房子全都刷漆翻新,连泥土公路都变成画了线的柏油路。
当确认那儿就是十三寨时,我迫不及待地跑向外公的旧屋子,尽管我知道那里早就不会有人居住,但我知道外公的坟墓所在。只要他的墓地还在,只要我还能认出来,就能得出我没有臆想症的结论。事实也是如此,虽然外公的墓地长满干枯的青草,但墓碑上的名字却无法磨灭我曾在这生活过的痕迹。
既然是十三寨,我悬着的心也就轻松很多。从外公家到徐贝贝奶奶徐巫婆家只有半个小时的行程,说不准她已经在家中等我呢?
那半个小时的路程,我感觉走了一生那么长。那条熟悉的、只能容纳一个大人的泥土小路已经变成能通过一辆卡车的水泥公路,这种变化在一天之内是无法完成的。我的心脏如同热锅里的黄豆一样跳动,不止是跳动,还有种炸裂的感觉。我好怕走错了地方,又怕这个地方是对的。
当我到达徐巫婆家时,我呆住了。记忆中昨天才见到的木屋和院子不复存在,只有丛生的杂草。我疯狂揉眼,但眼前的景象确实定格在残垣断壁中。从瓦片缝隙中长出来的草丛里甚至还传出了油葫芦清脆悦耳的唧唧声和纺织娘紧促的织布声。俩鸣虫你唱我停、你停我织地唱和,像在演奏一首轻快的迎宾交响曲。可我没有欣赏他们的意思,我甚至很讨厌它们,我啊啊狂叫一阵也没能打断它俩的热情。我只好弯下腰在将草丛中的瓦片翻起来扔到不远处的水田,扑通的声音终于打断乐团的演奏。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我一句句地喊着,双手挖掘,如同挖掘坟墓。在我喊叫一阵后,空寂小片刻的田野又开始启动了演奏,是一曲痛心的哀歌。
扛着锄头夜归的老人还以为自己见了鬼,隔着老远的地方观察了我好一段时间。等我无力喊叫后他才靠近我,用苍老的声音询问情况。
我问他:“徐巫婆家怎么变成这样了?”
老人回我说:“徐巫师十年前给她孙女治病去了外地,后面就再也没回来过了。没有烟火气的房子,支撑得了几年?老早就垮了。”
从各种现象来看,我知道自己肯定穿越了时空,但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我哭着对老人说话,实际上更像自言自语:“昨天我前两天还跟贝贝在这里说笑,然后手拉手去镇上......今年是2010年吧?”
老人后退几步,将肩上的锄头放下来,双手握住横在身前,惶恐不安地说:“我看到你就觉得奇怪,你是疯子还是鬼?今年是2020年,不是什么2010年。”
我转过头盯着那位老人,恨不得眼睛喷出火。开玩笑!十年,我跟徐贝贝早就能喝孟婆汤了吧。
老人拖着锄头,转身就跑。我追上去拉住他,证明我是活生生的人后,他才放松下来。他从裤兜里掏出亮晶晶的板砖(后来我才知道,是智能手机),指着主页上的数字告诉我,2020年9月18日,童叟无欺。
老人说,全靠政府出钱,将这里打造成4A景区。难怪整个村子的变化如此之大,除了原来十三寨建筑群中心的木质吊脚楼被翻新,周边还新增了许多新楼房。婀蓬江的两岸种植了很多枫香树,架上很多桥,道路也全修成柏油路。原来这里真的成了景区。老人说,整个十三寨,唯有寨子里的游方广场维持原样。
游方广场?那里的歌声多么美妙啊。
我瘫倒在星光闪烁的夜空下,一江流水,一缕冷风,时间就被丟失十年。就算是昨日才在广场上对唱的情歌,好似真的远隔十年了,将我记忆之海覆上了一层朦胧的月光。
3、
脸颊肉肥得像屁股的警察猛然拍一掌桌子,那两块肉就像浑浊的稀泥晃动几下。他对我交代的丢失十年时光的说法表现得气急败坏:“你以为你是鱼,能在江中游十年?哪来的毛头小子,存心耍弄我是吧?”
我向警察诉说我被救起后的经历,没有人相信,都认为我是在戏耍他们。我只好央求他们说,我是被人推下江中的,我要报案。
警察调取我的信息,安定,1990年出生,2010年失踪,报案人安鑫。我的心咯噔一下,为什么不是徐贝贝?为什么不是叶子柔?
“安定?我有印象了。”胖警察从旋转座椅上跳起来,摩擦着手掌说,“十年前,县公安局转过来的案子。我们查到监控,你最后消失的地点在十三寨,不过我们没有找到你的行踪,县里也没找到。你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不对——”胖警察脸色瞬间暗下来,眼神里带着恐惧,“按理说你已经三十多了,怎么看都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你......是人是鬼?”
我一巴掌拍在胖警察肩上,翘着嘴角安慰他:“警察也封建吗?我是活生生的人。”
胖警察拍拍胸舒口气,终于开始正视我的事情。他端坐下来,双肩顶立,十分正式地询问起我的故事。
我梳理了很久的思绪,觉得应该从与徐贝贝的三次相处说起。
我本应该出生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剑城。但在母亲怀我时,父亲安志远嗜赌,将家里的粮食、地皮输得一毛不剩。加上我是二胎,如果要生下我,得交三千多元的罚款。安志远没钱交这个罚款,为此,他总是殴打母亲,怪她怎么就那么容易怀孕。母亲为了顺利生下我,悄悄回到娘家十三寨。母亲生下我后从人间消失不见了,由于上不了户,我只好跟着外公生活。六岁时,外公告诉我,母亲化作蝴蝶游山玩水去了。
在十三寨的日子是我一生中难得的快乐时光。在这里,我有最好的朋友徐贝贝。她比我大两岁,在我的印象中,她像一只害了多动症的猫咪,整天都是上蹦下跳、嘻嘻哈哈的样子。她总是带着我玩跳格子、打弹珠、滚铁环以及过家家等游戏。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听她讲故事。其中,徐贝贝讲得最多的便是她妈妈的故事。她对我说,她妈妈怀着她时,爸爸正在外面做生意。爸爸得到消息后匆忙回家,在渡船过江时遇到大风浪,被婀蓬江一口吞掉。她妈妈伤心欲绝,求贝贝奶奶徐巫婆施展法术救爸爸。徐巫婆没能救回爸爸,但将爸爸变成了婀蓬江底的气泡,只要潜入江中就能看见他。贝贝说她妈妈怀着她时偷学了徐巫婆的化蝶巫术。并在徐贝贝满月时,划竹筏到她爸爸失事的地点,潜入江中,化成一只蝴蝶潜入爸爸化作的气泡,跟着爸爸一起游方,一起东流入海。
我问徐贝贝,什么叫游方。她说游方就是爸爸和妈妈手拉着手一起唱歌,一起看日升月落,直到生命的尽头,爸爸化作水泡,妈妈化作蝴蝶,然后拥抱在一起流进广阔的大海。
我又问徐贝贝,外公说我妈妈也化作蝴蝶飞走了,可我爸爸没有化作水泡,那么他们怎么游方呢?
徐贝贝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我的问题。
关于蝴蝶和水泡的故事,外公也给我讲了一个。他说这是所有苗族人都应该知道的故事,我算半个苗家人,所以我也应该知晓。外公将我放在膝盖上说,相传上古时期,蚩尤与黄帝为争夺城池大战于涿鹿之野,战况惨烈,我们的祖先蚩尤战败。蚩尤战败之地的血河化作枫香树,郁郁葱葱成林。所以每到秋天,这里的枫香树经霜染红,宛如片片鲜血。蚩尤战败之地,一棵历经千年的枫香树树心孕育出一只蝴蝶。在一个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的午后,那棵枫香树的树皮被风刮破,吹出其中的蝴蝶。这只蝴蝶被风刮进清澈的溪水,与水中的气泡精灵游方。游方之后,蝴蝶生下12颗蛋,孵化出姜央、雷公、龙、虎、蛇、象等12个兄弟。其中姜央就是苗族的祖先。
听完外公的故事,我从他怀里挣脱,踢着地上的石头对他说:“外公,这个故事没有贝贝讲的好听。她说蝴蝶和水泡游方后,会去拥抱大海,没有生蛋......大海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外公用烟枪咚咚敲两下我的脑袋,生气地说:“那女娃娃的故事是老巫婆骗她的。游方,游方,那女娃娃整天都想着游方,长大了也不是个好东西。”
我知道外公在说徐贝贝的坏话,便踢了他翘着的二郎腿一脚,抱着双手哼道:“田镇国,不许说贝贝的坏话。”
外公又咚咚地给我两烟枪,顿时让我眼冒金星,打我的时候还骂我是没良心的小兔崽子,这么小胳膊肘就往外拐。
我将近七岁时外公去世,而我不得不离开十三寨,因为安志远要带我回家。
离别时,徐贝贝已经九岁,她穿着徐巫婆给她准备的苗服:翠绿色的对襟窄袖短衣,短衣的下摆内扎着黑色百褶裙。无论是短衣还是百褶裙,上面都绣着各种奇怪的图案和花纹。除了衣服,她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巨大的蝴蝶形状长命锁,银光闪闪,锁沿挂着很多枫香叶吊坠,走起路来时叮铃铃地响。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十三寨的人穿这么豪华的服装。
我哭着对徐贝贝说:“外公被种到了土里,所以安志远要带我走,贝贝,你说,我会不会变成水泡?”
徐贝贝那时候比我高一个头,她俯下身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一手叉腰一手抓住我的肩膀说:“阿定,瞧你没出息的样子。怕什么,你化作水泡的话,我就让徐巫婆施法把我变成蝴蝶,我会飞去找你,跟你一起游方,一起到大海去。”
我不停地点头:“贝贝,我们到大海去!”
我们哭着挥手告别,她的脸在阳光中变小,但声音却同样响亮:“我长大了来找你,你要认得我哦。”
4、
当我回到安志远身边的第二年,他便跟叶子柔的母亲刘凤英喜结连理,但我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同样没有为这场喜事感到高兴的还有我的哥哥安鑫。
我很讨厌安鑫,他总是想着法子揍我。每次将我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他都朝紧紧抱住脑袋的我吐口水。他学着安志远的口吻骂我:“呸,你这个灾星,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家破人亡。”有时候,安鑫也会额外向我扔一句:“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没有妈妈,怎么会挨爸爸的打。”
我从来不喊安鑫哥哥,就像我从来不喊安志远爸爸。这一点,我是从徐贝贝身上学来的。她不喜欢谁,就会直接喊谁的名字,她不喜欢她奶奶,就喊奶奶徐慧莲。她生我气时,也不喊我阿定,而是喊我安定。
在安志远婚礼那天,安鑫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拖到卧室。他双眼圆睁,像要吃了我一般瞪着我:“安定,就是因为你,爸爸才会娶那个骚女人。不管怎么样,你都要为此负责。所以,跟我一起去阻止他们。我不喜欢刘凤英,也不喜欢叶子柔,她们一来,我会遭殃,安定,你也会遭殃。”
我嘟哝着对他说:“我巴不得你遭殃。”说完我就抱住脑袋,但他没有打我,大概是没听到的缘故吧。
在安鑫的胁迫下,我同意跟他一起搅乱安志远的婚礼,毕竟,我不喜欢安志远,所以,我也不喜欢他喜欢的刘凤英。
安志远在山头背着刘凤英往家走时,我和安鑫被安排跟着他,在走最后一段下坡路时,安鑫绕到我身后,猛然将我推向前方的安志远。他比我大四岁,长得又高大又肥胖,力气像牛一样。我几乎是飞过去将安志远扑倒,与此同时,一瓶白酒从我怀里滚落。穿着大红喜服的安志远和刘凤英几个趔趄没有稳住,沿着泥土下坡一路翻滚。安鑫一边跑一边用脚踢着同样翻滚的我,他大声喊:“安定是故意的,安定是故意的......你们看,他藏着酒就是为了倒进火盆好烧掉妈妈的新衣服......”
我跟安鑫本来约定好,在安志远背着刘凤英跨火盆时向里面倒酒,这样就可以烧掉她的婚服,就可以搅乱婚礼现场。
我在坡脚停下来时,努力争辩是安鑫出的主意,但他一口一个“妈妈”,将所有人的手指都掰向我。
安志远当即扇我一耳光,将我锁进了卧室。
屋外是持续的喇叭声和炮仗声,还有看热闹的起哄声。我蜷缩着身子坐在墙角听着屋外的欢声笑语,那些笑声好像一个个拳头打在我的脸上,让我疼痛无比。我呜呜地哭着,心里却想着徐贝贝。在十三寨,每次我被欺负,徐贝贝都会站出来拦住欺负我的人,无论对方多大,她都会捡起地上的石头跟他们干仗。当她打不过时,她也不哭,而是用嘴咬他们,骂他们。
有一次我俩都被欺负,脸上满是伤痕,徐贝贝没有哭,她抱住呜呜哭泣的我说:“阿定,你别怕,我会让老巫婆施法将他们变成水泡的。”
我躲在徐贝贝怀里,脸埋进她的外套中,我说:“贝贝,你当我妈妈好吗?我想妈妈了。”
徐贝贝像是被什么吓到,她推开我跳了起来,挥手顿脚着说:“不行的,阿定。绝对不行,阿定。”
我从地上爬起来问她:“为什么不行,我喜欢你跟喜欢妈妈一样。”
徐贝贝急得哭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哭,像母鸡咕咕地叫。她抱住我说:“阿定,你没有妈妈,我也没有妈妈。但我不能做你妈妈,做你妈妈就不能跟你游方了。我们说好的,还要一起游到大海去呢。”
想着徐贝贝,我身上的疼痛缓解很多,靠着墙睡着了。
安志远娶到刘凤英后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对安鑫的态度却急转而下。因为刘凤英嫁过来的同时还带着跟我一样大的女儿叶子柔,安鑫除了要对付我,还要分出精力欺负叶子柔。安鑫欺负我,安志远毫不在乎。安鑫欺负叶子柔,安志远也毫不在乎。但刘凤英的哭闹声,安志远不得不在乎。
刘凤英每次知道子柔受安鑫欺负后,她都坐在大门门槛上,跳舞一样挥动着脸帕,哭天喊地着嚎叫,像狼一样:“天老爷啊天老爷。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嫁到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男人。我嫁进来那天就吃尽了苦头,现在我的女儿被欺负了也没人做主......天老爷啊,你真是瞎了眼啊......”
这时候,院子里的邻居们都会倚靠门框,探出半个身体,或是端着茶缸看戏,或是嗑着瓜子指指点点。最开始的时候,安志远要拿扫帚揍她,她就喊得更地动山摇,弄得邻居们都喝声制止安志远。次数多了,安志远也就屈服下来,厉声指责安鑫。严重的时候,他会让安鑫跪在门槛上,拿着扫帚打他屁股。我和子柔便坐在同一条凳子上捂住嘴巴嘻嘻地笑。
因为安鑫,我跟子柔结成联盟,关系一日比一日好。在子柔的陪伴下,我感觉自己充满力量,打架也不惧怕安鑫了。
子柔跟徐贝贝不同,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总是默默地跟在刘凤英身后帮她做事。但当她遭遇安鑫欺负时,她就一改文静模样,抹着眼泪哇哇大哭着向刘凤英告状。当我受欺负时,她也会哇哇大哭跟刘凤英告状。她为自己告状时,刘凤英就坐到门槛上“爹呀、娘呀、老天爷呀”地喊。为我告状时,刘凤英就怒斥她:“你瞎操什么心,小孩子打打闹闹多正常。”
坏人自有坏人磨,自从刘凤英嫁来后,安志远竟然老实到连麻将都不摸了。后来,他还在街上盘了一间店铺,售卖自制烤鸭。
5、
我是在高中的时候对子柔产生了另类的感情。
要说青梅竹马,我俩完全称得上。从不到七岁开始我就跟子柔一起生活了。我从来没把她当做姐姐,她也从来没把我当弟弟。我叫她子柔,她叫我安定。初中我们都在镇上,高中我们都在县城。自从我们在小镇上初中后,安鑫就去了县城,跟他的接触少许多,也就没有人再欺负我们。
我和子柔学习都很刻苦,但她是班上的优等生,而我永远在中下徘徊。用子柔的话说,我是又蠢又笨。
子柔虽骂我,但她骂我时总是嘻嘻地笑。有时候她还用书本轻敲我的头骂:“安定,你这是榆木脑袋吧。”有时候她会揪住我的耳朵骂:“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我很享受子柔这样的“欺负”,所以我也喜欢找她辅导作业。
高中时,很多同学见到我俩的行为举止如此亲密,纷纷在背后传我们坏话。
子柔听到那些传言后,开始离我远远的。而我真的又蠢又笨,没有看出这些流言蜚语中蕴含的恶意,总缠着她。
安鑫在县城找了份工作。他对我和子柔的流言蜚语有所耳闻,有一次,他来学校门口等我们放学。他混得越来越像黑社会了,顶着一座金字塔形状的红色头发,肥胖的臂膀上雕着一条吐着信子的青蛇,两颗牙齿正对着他的脖子,像要吸他的血。他在校门口笑嘻嘻地拦住我和子柔,简单打过招呼后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一股子酒味让我恶心反胃。他带着讽刺意味的语气耳语道:“好你个安定,竟然垂涎叶子柔的美色。啧啧啧......你他妈不会跟她有一腿吧?难怪小时候,你俩总是狼狈为奸跟我作对。”
要是以往,我不会理他,可这段时间我被子柔疏远,正想找个发泄途径。于是我吃了熊心豹子胆般,二话不说闷头就送给安鑫一拳,将他鼻子都打歪了。
他疼得跪在地上嚎叫:“好你个安定,恼羞成怒了吧。我看你们不止狼狈为奸,还背地里卿卿我我,败坏风气。”
子柔听出了安鑫的意思,气鼓鼓地顿脚喊:“安鑫,亏你是我们哥。你不怕我告诉爸妈吗?”
安鑫站起身像野牛一样撞向我,抡起拳头就往我身上揍,同时恶狠狠地对子柔说:“你回去告状啊,你的情哥哥被打了,快回去告状。”
我跟安鑫扭打在一起。子柔在一旁舞手顿足,急得团团转地喊:“安鑫,安定,你们别打了。”
不知道扭打了多久,慌乱的打斗场面突然多了一个瘦弱的齐耳短发女孩,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根棍子,瞅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大块头安鑫。一声惨叫后,安鑫的力道便松下来。短发女孩丢掉手中半截木棍,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撒腿就跑。
我浑身疼痛,头晕目眩,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往前打滚,将子柔的喊叫声抛到了身后:“安定,你别跑,安鑫晕倒了......”
跑到临湖公园时,我脚上没了力气,如同转不动的陀螺轰然倒地。短发女孩将我拖到草坪,不停地喊:“阿定,阿定,你不会死了吧?”
我无语地回她:“跑不动了,跑不动了。”
短发女孩问:“那你为什么闭眼睛了?”
我从草坪上坐起来,双手撑地:“我也想睁开,这不是被揍得睁不开嘛......对了,你谁呀?”
短发女孩鼻腔里哼了一声,同时用力推攘我,害我侧身倒地。她双手抱胸,扬头嘟嘴,说:“你竟然把我忘了。”
我瞥一眼女孩,虽然是齐耳短发,但发梢马啃一样参差不齐,发丝还乱糟糟的。脸上甚至还有一抹褐色的泥土污渍。尽管她看起来脏兮兮的,却无法掩饰她小奶猫一样漂亮圆润的脸蛋。
我粗声大气地吼她:“你谁呀?我认识你吗?”
她委屈地皱眉别嘴,随后又扬眉冷哼:“我化作蝴蝶找你这么久,你竟不记得我了。哼,没我,你活该被欺负。”
无数个女孩的脸从我脑中闪过,但我始终没有想起她是谁,我挠头不好意思地对她说:“我……真不记得你谁了。”
短发女孩捏捏我的脸蛋说:“好吧,鉴于你离开时只有6岁零8个月,我就原谅你啦。阿定,是我呀,小时候还跟你约好一起游方呢。”
“呀!”我从草坪上跳起来,看着眼前比我高一个头的短发女孩,瞬间想到了那个常常将“游方”挂在嘴边的徐贝贝,“是徐巫婆家那个贝贝啊。你怎么长漂......脏兮兮的了?”
徐贝贝像动物园里要到了香蕉的猴子,四肢各司其职,舞的舞,跳的跳。她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红红的,盛满笑容。她说:“好耶,阿定,你想起我了。我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找你呀。”
徐贝贝说,她是背着徐巫婆离家出走的。她离家时只知道我在剑城县,不知道我在哪个小镇。她说她推算出我正是上高中的年龄,所以在县城的每一个高中门口蹲点。她蹲了一个多月,要吃没吃,要住没住,饿了就去街头卖艺,或者捡几个塑料瓶换俩馒头。
我被她感动得简直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她,但我伸出双臂做拥抱状的时候却迟疑了。我不是小时候的我,徐贝贝也不是小时候的徐贝贝,我们都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年纪了。
在我迟疑时,徐贝贝已经拥进我的怀抱。她仍然比我高一个头,所以很容易就抱住我的脖子,摸着我的脑袋,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找到你真难。”我的肩膀一颤,像是被医生扎了一针,立刻想到刘凤英坐门槛哭闹的场景。
虽然徐贝贝穿的短袖脏兮兮的,但她身体却散发着一股熟悉的香味,是小时候常闻到的枫香树的清香。
她的脸被阳光晒得绯红,笑容布在脸上,像一瓣瓣舒展的玫瑰。她笑起来后露出的两排牙齿那么整齐,跟小时候门牙掉落后漏风的情景完全不同。
“喂,你看啥呢?”徐贝贝捏住我的脸,“别看了,快去给我买点吃的,帮你打架消耗太大,饿死了都。”
这时候我才想起她拿着木棍将安鑫打得惨叫连连的事。再怎么说,安鑫都是我亲哥,虽然我们从小打到大,但还没打到一棍敲晕的地步。要是出大事就不好了。我捏住指关节来回踱步,脚步踏踏地响,关节咔咔地叫。
看到我的样子,徐贝贝噗嗤笑了,她说:“阿定,见到我你不会开心到疯了吧?”
我语无伦次地说:“怎么办?怎么办?我真的要疯了。贝贝,你不会下死手吧?我哥不会被你打死吧?”
当徐贝贝知道她打晕的是我的哥哥安鑫后,她尖叫着捂紧嘴巴:“啊呀,我还以为是街头混混欺负你呢,没留手。完了,完了。”
6、
我带着徐贝贝到医院向安鑫道歉时,安鑫没有怪罪我们,或者说他根本没将精力放在怪罪我们这件事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徐贝贝,完全将被打的事情抛之脑后。不仅如此,他还像查户口一样追问徐贝贝,问她姓甚名谁、今年多大、哪里人、家里有哪些家属、在哪读书、为什么帮安定,还夸她见义勇为、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弄得徐贝贝额头上沁出层层细汗,要不是安鑫笑嘻嘻的憨态模样,还以为他要报复到徐贝贝的家人身上去。事后徐贝贝对我说,你哥像是要吃了我。我说,安鑫笑的时候不吃人。徐贝贝说,我说的吃不是真的吃。我被徐贝贝整得头晕脑胀,但我知道安鑫当然不会吃人,我就回她,我说的吃人也不是真的吃人。
我跟子柔上高中开始,安志远在刘凤英多次坐门槛的折磨下,不情不愿地将烤鸭店搬到了县城。搬进城里来时,安鑫刚毕业,但他不愿意跟我们住在一起,所以安志远只租了三室一厅。
我带着徐贝贝回家跟安志远商量留她暂住,但他和刘凤英都不同意。尤其是安志远,他将我拉到卧室狠狠地抽我一巴掌,他说:“你哥都被她打进医院了,还让她蹭吃蹭喝,门都没有。要不是看在她是十三寨的人,我早让她赔医药费了。”
我想让子柔帮忙说说好话,但子柔明显不愿意,她看到我就隔得远远的。
万万没想到的是,安鑫帮了我的忙。
由于伤得不是很严重,安鑫缝完针就跟我们回了出租屋。他用违背一贯电影反派BOSS的作风,饶有耐心地对安志远说:“徐贝贝这么勇敢坚强漂亮有正义的女孩子,他安定能结交上就是上辈子积福积德了。更何况人家跟安定是发小,也就是情同手足,跟我也就是情同手足了。我们怎么能忍心让她流落街头呢?而且她打伤我怪不了谁,要怪只能怪我酒喝多了,胡言乱语。安定,我这里也跟你说个不是,是哥哥的错。我做主了,就让徐贝贝住下。”
我抿着嘴唇看着安志远,他黑着脸一声不吭。我知道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当然不会当着徐贝贝的面拒绝。反而是刘凤英在厨房阴阳怪气搭话道:“我们这地儿窄,倒不是说住不下,就是怕委屈了人家小姑娘。”
徐贝贝倒不客气,若无其事地说:“要是子柔妹妹不嫌弃,就让我跟她挤挤吧。再不成,安定借我张被子也不是不行。咱小时候可是经常一起睡呢。”
这句话吓得我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摔落在地,同时,一口红茶喷到安志远脸上。红茶虽红,但在安志远脸上却像是淌着墨水,黑得他的五官奇形怪状。
“我的意思是,安定只要借我一床被子,厕所我都能过一夜。”徐贝贝嘿嘿地搓手。
自从徐贝贝住下以后,原本死气沉沉的家庭终于有了畅快的笑声。家里的每个人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尤其是子柔和安鑫的变化尤其明显。子柔跟徐贝贝像一对姐妹,跟我更加疏远,还总是用恶狠狠的目光扫我。反而是安鑫对我温柔了许多,他回家的频率加大,说话也不再那么痞里痞气。
当我和子柔上课时,徐贝贝会帮安志远和刘凤英做烤鸭。当我们下了晚自习或是周末时,她就拉着我,一会儿逛公园,一会儿爬西山。
大家围在一起看电视或者吃饭时,徐贝贝总是喜欢讲我小时候的糗事,笑得大家人仰马翻。
有一次,她对大家说:“安定4岁那年,我带着他去村长家看电视,看到男女主抱在一起,然后缓缓地躺到床上睡觉。那天下雨,风大,把那个卫星锅刮歪了,没信号。村长让我和阿定打伞去转锅,我们经常干,很有经验。回来时,女主在男主的搀扶下挺着个大肚子。阿定就问,她刚才跟大哥哥睡觉时都好好的,这会怎么就这么大的肚子了?村长斥责说,小孩子家家问什么问?我们扭着村长,村长说,男人和女人不能一起睡觉,会怀上宝宝的,怀了宝宝肚子就会变大,大到肚子都会撑破的。听了这个,阿定后来就不跟我一起睡觉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我怕我怀宝宝撑破肚子。当场就把老巫婆笑趴下了。后来他家里的狗狗怀了狗崽,肚子老大,阿定就趴在狗窝旁哭,他说他不该跟狗狗一起睡觉,它肚子变大了......”
全家人除了子柔闷声不响跑进卧室,其他人全都横七竖八躺在沙发上,连我也禁不住捂着肚子笑着反抗:“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倒记得清楚。”
这就是我跟徐贝贝的第二次相处,让我在这充满阴影的人生中体会到亲情的温暖。可这些温暖是短暂的。徐贝贝在我家住了不到一个月便在刘凤英挨打那天凭空蒸发了。她蒸发前那天,难得跟我讲话的刘凤英还很温柔地主动向我搭话:“你那个朋友整天嘻嘻哈哈的很有意思哦,对你也很有意思呢......我喜欢这个小姑娘,跟我说得着......”
如果她知道后来因为徐贝贝的一句玩笑话她就进了医院,她一定会后悔说喜欢她吧。这件事我也是在后来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时候才得知真相的。
那件事发生前的周末晚上,徐贝贝在子柔的补习桌上将我拉到临湖公园。我们并肩行走,指着天上圆润无比的玉盘互相感叹“千里共婵娟”时,她突然换了一副脸孔,从一只调皮捣蛋的猫咪摇身一变,变成一只害病的兔子。她眉毛紧蹙,酒窝藏匿,忧伤地问我:“你想不想回一次十三寨?”
我很诧异地问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她没有回复,只是望着远方,一动不动。
当时,临湖公园阳光明媚,微风掀起墨绿的柳枝。柳条们摇摇摆摆地触碰她的脑袋,撩飞她的黑发,使得她的脸蛋看起来瘦了不少。我们在长凳并排而坐,她将手搭在我的肩头,长舒一口气问我:“阿定,我们小时候的约定,你还记得吗?”
我说:“不记得了,我那时候太小了”。其实我记得小时候说过,我们约定一起游方,一起游到大海。
她将手从我的肩头取下,托住自己的下巴:“小时候,我们约定好的一起游方。可是现在,我不想跟你游方了,来不及了。”
我问她:“什么来不及了?”
徐贝贝没有回答我,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湖面,即使是侧面,我也从她眼角看到了湖面波动的红光。
因为临近傍晚,西山的阴影将湖泊罩住一半,黑沉沉的,像积蓄已久的乌云。剩下的一半离我们很近,霞光倒映其中,微风吹过,掀起粼粼的波光像一条条金色鲤鱼翻滚跳跃。我看到一条条金色鲤鱼跳进她的眼中,荡出两行金色的湖水。不,那是她的眼泪。
我顿时手脚无措,嘟嘟哝哝着安慰她:“贝贝,你哭了......你别伤心,我是太小了才不记得我们的约定。你记得就好了呀,以后我们还是一起游方,一起去大海啊。”
徐贝贝将泪水抹掉丢进湖中,好似把跳进眼中的金色鲤鱼也抛了进去。她嘴角上扬,酒窝便在脸上舒展开,她说:“我哭才不是因为你不记得我的约定呢。而是......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7、
大概是国庆节后的一天,安鑫单独对我说:“老弟,你跟徐贝贝感情不错,给老哥搭搭桥,让我搞定她给你当嫂子!”
这句话刺激得我心脏一阵酸疼,像是手中的糖果被人夺走一样。我从来就知道安鑫这个人,吊儿郎当,心猿意马,活脱脱一个街头小混混做派。上次在学校门口跟他打架,就是因为他口中的“马子”跟别人跑了才借酒浇愁,找我出气。
我斜着眼睛恨恨地对他说:“想都别想,也不想想人家看不看得上你。”
安鑫不怀好意地对我说:“你帮我搞定徐贝贝,我帮你搞定叶子柔。”
这句话就像鼓槌擂在我的心房,让我又贲张又疼痛地跳。我没有同意安鑫的提议,也没有拒绝,只是甩头朝他扔下气愤的话语:“神经病!”
第二天,我坐在教室窗边托着下巴想安鑫说的话,搞定徐贝贝,搞定叶子柔。是痴心妄想还是如愿以偿?就在这时,子柔沉着脸出现在窗外,她声音带着啜泣,小声告诉我,安志远将刘凤英打进了医院。
我和子柔赶紧请假,才到医院门口就听到刘凤英的尖啸声:“天老爷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我一辈子本本分分,怎么会找野男人?我是被冤枉的,是被设计陷害的......”
刘凤英果然满脸伤痕,靠躺于床,一手挥舞拍打被子盖住的大腿,一手擤着鼻涕。那时候的刘凤英因为烤鸭吃得多,肥胖得不成样子,我很担心她把病床压垮掉。
安鑫看到我们来,也不顾忌话该说不该说,叼着半截烟幸灾乐祸道:“听老爸说,有人匿名发彩信给他,一张刘凤英和一个秃顶男人苟且一床的照片。啧啧啧啧......奸夫淫妇,衣衫不整呐。”
“安鑫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胡说。天老爷啊——”刘凤英肥胖的手指像棒球棍指着安鑫,随后响亮地拍打大腿。
安鑫猛吸一口烟后将烟头按在病床的栏杆上,说:“以老汉的脾气,没把她打残就不错咯。”
“骗人!”听到安鑫说她妈出轨,子柔狠狠踢我一脚。疼得我捂住小腿单脚直跳。我真是欲哭无泪,她不踢一旁吊儿郎当的安鑫,踢我干嘛。
刘凤英向我们解释说,那天她跟闺蜜聚餐喝大了,第二天醒来发现睡在酒店,身旁还躺着陌生男人。那男人也吓了一跳,双方既不认识,也不知道发生了啥。经检查,二人没有发生关系,就叮嘱对方保守秘密。
“不知道哪个天杀的拍了照发给你爸,可别让老娘揪出来。”刘凤英愤愤一拳捶在床上,疼得自己嗷嗷叫。
这天也发生了一个奇怪的事情,徐贝贝凭空消失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我和安鑫跑遍了县城所有角落,没能找到她。家里的另外三人对此毫不关心,也没办法,他们都被淹没在“出轨”风波带来的伤痛之中。
我是好几天后才在日记本中发现徐贝贝留下的纸条:安定,我走了哦。我不允许你担心我,但允许你想我哦。还有,我会活到下一次见你的,毕竟我们还没游方呢。下一次见面的话,你会认得我吧?
安鑫看到后,恨恨地瞪着我,满是怒火,就像小时候我摔烂他的玩具要揍我时的样子。
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抓得我生疼。他问:“贝贝说会活到见你,她怎么了?”
我疼得直摇头,使劲想要从他手中挣脱:“她从小就喜欢开玩笑,死呀活呀的常挂嘴边。”
安鑫又问:“游方是什么?”
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游方的含义。我猜测一定是旅游,因为每次说到游方,都会说到去看大海。于是我给安鑫说:“游方游方,云游四方,当然就是旅游啊......你松手,疼死我了。”
从那以后,家里的吵闹声不断,打斗声也时有发生。直到高考毕业后我们才知道安志远和刘凤英离婚了。他们只是为了不影响子柔的高考才商定继续住在一起。
子柔不负众望,考上了上海交大,而我,三本都没考上。
在我们庆祝子柔被交大录取的聚会上,安志远喝多了,宣布他跟刘凤英在两个月前就已经离婚的消息。宣布完,他饶有风度地对子柔说:“子柔,这几年来,我没亏待过你吧?以后有出息了可不要忘记我啊。”随后他醉醺醺地搂住我的肩膀,颇有讽刺意味地说:“安定,你可是我的好儿子啊。出生时带走你亲妈,现在,连你后妈也不放过。你可真能耐啊!”
我坐在桌子上不明所以,只觉得是他喝多了酒在胡言乱语。紧接着他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摸出我的翻盖手机,一阵倒腾后将手机屏幕搁到我脸前,不停摇晃。是那张刘凤英出轨的照片。他醉醺醺地说:“好儿子,要不是你给我发照片,我这绿帽子不知道还要戴多久。”
我脑袋嗡嗡地响,一把夺过手机确认。确实是我的手机,照片也确实在我手机上。可它为什么会在我手机上?
我来不及说一句话,只看见刘凤英的手掌像牛魔王手中的芭蕉扇向我飞来,向我飞来的还有刘凤英恶狠狠的声音:“天杀的狗崽子,诬陷我的原来是你。我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恨......”
我捂住疼痛的脸不停地解释,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张照片会出现在我手机里,但没人相信。
子柔走在我身边,流着眼泪瞪着猩红的眼睛对我说:“安定,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说完,她扭动的背影从大门消失了。
从那以后,刘凤英和叶子柔搬去了上海,安鑫留在县城,安志远退了租房回镇上继续做烤鸭,而我一个人去了几百公里外的黔县谋生。
在后来的两年里,我没有跟安志远联系过。安鑫就更别说了,我从小就讨厌他。更何况,我笃定就是他将刘凤英那张照片塞到我手机里的,只有他才会做这种事情。
8、
我的头痛是从高中开始的。尤其是晚上,我很难入睡,总是精神振奋地听着墙体另一端的房间,企图从安静的空气中分辨出子柔的呼吸声。白天上课时我爱在书山后软绵绵地磕头。但回到家后精神却高度亢奋,总爱挤在子柔的课桌旁,要她给我辅导作业。可一到夜深人静时分,我的脑袋深处就隐隐作痛,使我更难入眠。
工作后,我的头晕越来越严重,在车行洗车途中甚至好几次突然晕倒。老板斥责我不好好休息,我只能将其归咎于晚上的失眠。直到一次晕倒严重,被老板送到医院时才检查出我的脑袋里长了个恶性肿瘤。医生说手术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不建议手术。其实就算他建议手术,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参加工作的这一年多,我的工资勉强能养活自己。要说存款,等于没有。
一个人生活后,我特别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喝酒,一个人抽烟,一个人坐在湖边数湖心倒映的霓虹灯光点。在数数过程中,不知不觉就会想到叶子柔和徐贝贝。叶子柔啊叶子柔,你怎么能这么无情,怎么就不相信我呢?去了上海怎么也不给留我联系方式?徐贝贝啊徐贝贝,你怎么也这么无情,想突然出现就突然出现,想突然失踪就突然失踪。
徐贝贝的第二次突然出现跟第一次一样,既雷厉风行,又闹了件啼笑皆非的事。
端午节,也是我查出肿瘤后的第二个月。当时,黔县正沉浸在龙舟比赛的欢快气氛中。那段时间我很害怕和人打交道,因此越是热闹,我越感觉到寂寞。唯有晚上,喜庆的人们纷纷回家后,我才趿拉着拖鞋来到湖边,在一处柳树根坐下。
黔县主城建立在湖的东侧,霓虹绚烂,热闹繁华。湖的西侧是公园,空有寥寥几柱路灯在风中兀自发光。
坐了很久,我看到离岸不远处有人游泳,小小的脑袋一起一伏,带动身后漂浮的橙色防水袋。工作压力大时,我也喜欢游泳,常常在胳肢窝下绑一个防水袋,装上脱下的衣物,从湖的南岸游向北岸。半个小时的路程,让人忘却苦痛,酣畅淋漓。这一夜,我很想跳入湖中。
我朝着湖心高喊:“喂——”
我不清楚自己是对着游泳的人喊,还是对自己喊。湖心的泳者没有停顿,保持原有节奏离我北去。我站起身,趁着夜黑人少,脱掉衣裤。当站在一米多高的岸边准备扎入水中时,一个尖叫声出现在我身后:“喂,别跳。”喊完,一道白影出现在我身后,拉住我挥动的手。但我的动作已经止不住了,带着她一块儿跃入湖中。
她在湖中挣扎挥手,水花四溅,一看就是不会水的人。微弱的光线中,我揪住她的头发往上提,将她拉到岸边,顺着植物将她推上湖岸。
我一边上岸,一边骂骂咧咧。她趴在地上不停咳嗽,一边咳嗽还一边说:“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呢?”
当她回过头时我才在路灯的照耀下看清她的脸:“我靠,徐贝贝!”
徐贝贝坐起身将我的手死死拉住,她说:“阿定,是你!你干嘛想不开啊?”
我的无语感直冲云霄:“你见过哪个跳湖寻死的人会先脱衣服的?”
“那你跳之前干嘛凄苦地叫,像是对这个世界绝望了一样。”
“我叫得凄苦吗?”
“不凄苦吗?”
想到一生都没有人疼爱,我再也说不下去,只能转移话题:“你打小生活在婀蓬江,怎么还没学会游泳?”
徐贝贝朝我肩头拍一掌,嘟着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徐巫婆什么时候准许我下过水?”
提到她奶奶徐巫婆,徐贝贝就唉声叹气,告诉我她这次离家出走寻找我的过程。她说,徐巫婆是十三寨历经千辛万苦传承下来的巫蛊术的唯一继承人,根据门规,要传承这项技艺,必须保持童子之身,不得有情爱之念。徐巫婆是被她师父从野外捡来的,贝贝妈是被徐巫婆从外地买来的。徐巫婆把贝贝妈当做亲生女儿抚养,想将她培养为接班人,可在她十六岁时喜欢上一位卖货郎,背着徐巫婆怀上徐贝贝。徐巫婆一怒之下,扬言要施法作怪,给货郎一点颜色看看,却不料他根本不识水性,淹死于婀蓬江中。至此,贝贝妈跟徐巫婆决裂,生下贝贝后投江殉情。贝贝说,徐巫婆因为愧疚,所以宠着她,但她还是放不下自己的手艺,想要徐贝贝当她的继承人。
“我才不要学什么巫蛊术呢?学这个太讲究了,不能谈恋爱,不能结婚生子。你说,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徐贝贝换上我的衣服,盘腿坐在我狭窄的硬板床上。
“你上一次跑出来,不会就是逃学吧?”
徐贝贝仰头犹豫了一下,说:“嗯……你说是就是吧。”
“这一次呢?”
“一样咯。好了,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在搞什么飞机啊,连你老爸都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
我将家里的事告诉她后,她扯着纸巾呜呜咽咽地擦泪,我以为她是同情我的凄惨遭遇,却不料她低下头像犯错的孩子。她说:“阿定,对不起。是我不好。当时安鑫找我支招,他说他想撮合你和子柔,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一定会帮他。我只是开玩笑地告诉他,这种情况必须要让双方父母离婚才合情理,他问我要怎么办。我只是随口一说,离婚最好的手段就是出轨......”
所以在07年,我手机中突然出现的刘凤英出轨照片果然是安鑫搞的鬼,可是,他怎么拿到那张照片的呢?徐贝贝说:“当时安鑫说他自有办法,我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不得不赶回十三寨。”
想到徐贝贝突然消失的事,我无明业火骤起,站起来就朝她吼:“你冒冒失失地来,冒冒失失地走,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害得我以为你是畏罪潜逃。”
灯光下,徐贝贝的脸不再像以前那样圆润,而是宛如瓜子一般的瘦削和尖锐。她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了,脸上的酒窝也变得若隐若现,只有针孔般大小了。
她藏起酒窝,好像要藏起一份心事,说:“对不起,那是因为,我怕我舍不得离开你。”
9、
第二天我发病晕倒时,将徐贝贝吓得声音都哭哑了。好几个邻居隔着关闭的铁门都听到了她的嚎哭,纷纷敲门查看情况。看到我晕倒在地一动不动,还以为是她的老公挂掉。
她抱着我的脑袋不停摇晃,我是在她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滴到我嘴里的时候醒来的。醒来我就看见她挂着鼻涕杵在我面前,加上我嘴唇湿哒哒的,立马感到肠胃不适,侧过身就做干呕的动作。
我将我活不久的事和盘托出后,徐贝贝紧紧地抱住我,就像小时候抱住我的脖子,将我的脑袋放到她胸口一样。小时候的我很自然地拱进她的怀中,长大后却畏畏缩缩了,极力想要远离她软扑扑的胸口。
她将我的脸重重地压在她胸上,根本不管我宛如开水烫过的脸,自顾自地说:“小时候,我喜欢缠着你,是因为我们是一类人,你没有爸爸妈妈,我也没有爸爸妈妈。后来你被你爸爸带走,还拥有了姐姐和妈妈时,我很羡慕,以为我们终究不同。可是现在,我们又一样了。你活不了多久,我也活不了多久。”
“贝贝,你说什么?你为什么也......”听到她说她也活不了多久,我从她怀里挣脱出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你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每隔半年我就要被徐巫婆关在屋子里不准出门吗?因为她要施展巫蛊术保住我的命。”
徐贝贝说,她妈怀她时抑郁成疾,身体差,加上早产,导致她患有先天性疾病。医院说无药可治,并做出大概率活不到成年的结论。虽然医院没有办法,但身为苗疆巫蛊术传承的徐巫婆自有保命手段。她说上次突然离开我们就是因为徐巫婆的治疗时间到达,如果她再不回去,小命可能要交代在剑城。近两年,徐巫婆的巫术效果减退,导致她经常发病,动不动就心脏刺疼,如同有人拿着刀剑在其中搅动。徐巫婆说,保命手段已经不行了,只能用最后一个办法——化蝶术——可以拯救她的性命,但是要以最亲最爱之人的性命为代价。
“扯淡,就算成功,不也是一命换一命吗?”我打断徐贝贝的叙述,坚决抵制封建迷信。
徐贝贝终于不再哭丧着脸了,随着嘴角的上扬,她的酒窝也就大起来,她说:“我问徐巫婆这个方法有人用过没?她说很久很久以前的先祖成功过。我问她到底有多久,她说不知道。她不知道,我可知道。我知道的是,徐巫婆想用她的命换我的命,所以我跑出来了,这也是一个合理的理由吧?”
她转头看着我,眸子因流过泪变得如此清澈见底。底下不是别人,是我的脸。她的话像是从眸子里飘出来的,她说:“我从小就羡慕爸爸妈妈的爱情,一个化作气泡,一个化作蝴蝶,东随流水,同入大海。他们的爱情就像咱们苗族祖先蝴蝶妈妈和气泡精灵的爱情一样神秘。所以,我总吵着要跟你游方......可是,你连游方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云游四方吗?”我记得我给别人解释过游方,自信满满地回她。
徐贝贝听后笑了,又回到她活泼的样子,酒窝仿佛盛满桃花酒,将她的脸都醺红了:“傻阿定,游方是苗族的一种活动,嗯......如果要翻译的话,就是谈恋爱吧。”
那一瞬间,她酒窝里的桃花醉芳香四溢,而我就像微醺的酒客,想要品尝她脸上的美。
我确实醉了,在明知道游方的含义后,还情不自禁地抓起她的手,说:“贝贝,我们小时候的约定还算数吗?”
“如果不算数的话,我干嘛千里迢迢找你两次。我从小时候就喜欢你,阿定。但我从来没有奢望能跟你在一起,尤其是当我知道自己有病之后。每一天我都在问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如果我们在一起了,有一天我突然死去,你一定会伤心的吧?”
不知不觉,我的眼泪挂在眼角,任凭她的纤纤玉指摘取掉。
我们展开臂膀,两颗孤苦的心敞开,重叠相拥,化为一体。
小小的房间杂乱不堪,却像世外桃源般拥有旭日暖阳,宁静雅致。
我大胆地捧住她的脸,闭上眼想吻她。她推开了我,尴尬得我的耳朵都熟透了,仿佛要从脑袋上掉下来一样。她对我说:“阿定,还没到时候。”
我没懂她的意思,怎么会没到时候?可我又不好意思追问。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跟徐贝贝嬉皮笑脸,游山玩水,完全回到小时候的欢快时光。有几次头痛晕倒,她依旧抱着我痛苦嚎叫,像是我倒下就无法起身一样。
有一次我醒来时,她抱着我问:“你会不会在哪一天突然醒不来?”
我反问她:“你会不会也在哪一天突然晕倒?”
她红红的眼睛靠近我,尖尖的下巴插进我的肩膀,说:“阿定,你想活下去吗?”
我双手托住她的短发,感觉她的头发好重,我说:“我孤身一人时、重病无治时都没想过放弃生命,何况我现在有了你,傻子才不想活下去呢。”
“阿定,我也是……阿定,你会吹口哨吗?”
贝贝从我的肩膀抽离,满怀期待地望着我。她的问题莫名其妙,我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我摇摇头说:“安鑫曾教过我,但我吹得不响。”
贝贝说不会吹口哨也没关系,只要会唱歌就行。我问她为什么这样问,她托住双颊,鼓着眼睛望着窗外。
她微翘嘴角:“阿定,咱们去十三寨吧,去体验一次真正的游方。”
10、
我一直不愿意承认,其实将我推下水的就是徐贝贝。在我们一起回到十三寨那段时间发生的。
我带上全身家当——也就一两个月的工资吧——跟徐贝贝来到十三寨。她给我介绍说,五年前(明确来说,是2005年),市政府来人勘察,说十三寨适合搞旅游,并号召当地人恢复老一辈的民俗活动。其中,游方作为最重要的活动之一便被村委积极地组织起来。
虽然我在十三寨生活过几年,但完全不知道本地还有这么一个活动。我缠着徐贝贝问,到底是个什么活动,她神秘感十足地告诉我,半个月后自然揭晓。
在十三寨半个月,我没有住在徐贝贝家,不是徐巫婆反对,而是徐贝贝不同意。她对我说:“我在家里给你准备神秘礼物,你要是住在这,礼物就达不到效果了。”
我问她什么礼物要准备半个月,她咯咯直笑,酒窝都装不下那份神秘感,说:“是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我依然眷恋着这个世界,但我们不得不先人一步。我很沮丧地回答她:“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我们很快就无法拥有了。”
“有的,有的,比如,阿定就是上天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游方活动确实让人惊艳。十三寨街道用花岗岩修了一个足球场大的游方广场,广场摆着各种盆栽植物,有芭蕉、山茶、金竹、罗汉松,还有不可或缺的枫香树。
早上太阳刚从山间升起我就被一阵口哨声叫醒。徐贝贝提前交代过我,听到哨声后跟着吹哨的人到游方广场。我赶紧穿上衣服,快速洗脸整理穿着,然后从旅馆跑出来,追上欢笑声玩闹声不断的人群。
那是一群精壮小伙,跟我的年龄相差不大。他们大多穿着黑底苗服,或短绣褂,或鹅颈上衣。每套服装的白底边幅都绣上色彩鲜艳的纹路,有鸡爪纹、水鱼纹、飞鸟纹、云水纹。有些装饰精致的还扣有锡绣背牌,挂着银制吊饰。这些华丽的苗服我很少看到,但足以让我想起小时候离开那天徐贝贝叮铃铃的一身。
广场围满了村民,他们或背抄着手,或拿着旱烟筒。听到哨声临近,村民们让出一条道。道路那头的广场上,一群华丽苗服的女子一字排开。她们大多身穿蓝底宽袖交领大襟和百褶长裙,全身银饰吊坠在弯腰谈笑间叮铃作响。可谓是银花绣朵满衣裳。
徐贝贝穿着百鸟服,头戴枫叶银冠,胸挂蝴蝶长命锁,站在女子队伍正中,朝我挥手蹦跳。她笑得好开心,唇红齿白,两点酒窝像玫瑰花上的露珠一般光亮。我从没觉得她如此漂亮过,像是从仙境中蹦出的小狐仙,又调皮又魅惑。
她挥手高喊,让我上台。已经上台的壮男靓女们也纷纷招手,邀请我上去。台下的村民们也纷纷起哄,一双双眼睛像火把一样炽热。
我只觉得一身滚烫,脚步像生锈的机器人般挪动。
大家捂嘴的捂嘴,捧腹的捧腹,欢笑声入耳,让我生出头晕目眩之感。
几个男子热情地将我推到队伍中间,跟徐贝贝对面而站。一男子率先迈腿出列,举手开唱:“哟,三生梦里哟,捉鸳鸯。两日不见哟,思断肠。今日九月九哟,枫香挂满霜。邻家小妹哟,跟哥一起赏呀,一起赏……”歌声浑厚有劲,活泼有情,顿时博得满堂彩。
对面的一位女生几个小步上前,大大方方地回唱:“嘿,枫香叶来,三个角嘞,哥哥邀妹来,把那山歌唱。蝴蝶有心嘞,成对成双,就怕哥哥嘞,独走他乡……”
按照现场的形势,我知道是情歌对唱。男子出列给心仪的女孩唱出自己的歆慕之情,由女孩以山歌给出答复。有同意的,也有拒绝的,有直接的,也有婉转的。无论哪种,广场上的掌声、哄笑声和喝彩声如同黄河之水,连绵不绝。
徐贝贝好像很有经验,她在女生队伍中拍手鼓掌,谈笑生风。她不停地朝我招手喊:“阿定,你说你会的。”
直到两列的队伍都唱完,只剩下我和徐贝贝时,我感觉世界安静了,或者说我听不见了,只能看见他们挥动的手臂和脸上纯净的笑容。
身边的几个男子起着哄将我推出队列。我傻傻地站着,双手紧握,只觉得手指头滑不溜秋的。
徐贝贝也站出列,朝我拢喇叭,不按套路出牌地唱起了流行乐曲:“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这样的心情,这样的路,我们一起走过。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
那是我们在一起后最爱听的一首,我鼓起勇气唱下去:“就算一切重来,我也不会改变决定。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
一曲唱罢,赢得了热烈的起哄声,整个活动也到达了终点。两条整齐的队伍融合,在广场上手拉手跳起舞蹈。
夜空星星点点时分,十三寨安静下来,只有秋虫还在鸣叫。我跟徐贝贝趴在枫香石桥的栏杆,亲眼望着十三寨进入梦乡。那晚的空气很冷,风也很凉,徐贝贝的目光却很暖。
“贝贝,是不是要去看看最珍贵的礼物了?”
她闷声不响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是一大一小两个球状物体。她用手指夹出大的,伸向我,说:“这是徐巫婆给我们准备好的,前世丹,她说这个东西能让我们即使喝下孟婆汤也不会丢失前世的记忆。这样的话,投胎转世后,你不就可以找到我,我不就可以找到你了吗。”
“是不是真的哦?”我顺从地吞进嘴里,苦苦的,散发着中药的味道。“太难吃了,我想吐。”
这时,徐贝贝的红唇凑上来,紧紧封住我的嘴。
石桥旁立着两棵小小的枫香树,因为秋霜已过,枫香叶红红的,在风中跳动。我感觉那就是我此刻的心脏。而徐贝贝的嘴唇就是绯红的枫香树叶,凉爽细嫩,散发着枫香树的香味。
我将丹药吞下,伸手抱住她,闭眼感受这份甜蜜。
在亲吻中,我像是跑了几公里,浑身酸软下来,头也开始昏昏的。我暗骂自己,不是吧,关键时刻要发病了吗。
徐贝贝从我怀里挣脱,吃下另一颗小的丹药时,两行泪如水龙头突然打开,唰一下滚出来,她说:“阿定,你会认得我吧?”
她的脸开始模糊,也开始摇晃,我知道,我的病要犯了。我立马侧身抓紧石桥栏杆,竭尽全力回她:“谁不认得谁小狗。”
徐贝贝站到我身后,发出咳嗽般的哭声,说话抽抽噎噎的。她说:“阿定,我会救你的。”说完,我感受到背后猛然的力道,是她娇小的双手推出来的力道。
11、
讲完我的故事,胖警察竟然睡着了。我拍桌子唤醒他,他迷迷糊糊地问:“你说到哪儿了?”
我怒捶桌子,一字一句地说:“我在枫香石桥被徐贝贝推下江。她这分明是要谋害我,但她失踪了。给我查查,这个人去哪儿了?”
胖警察离开旋转椅,到里屋一阵倒腾后出来对我说:“跟你说的差不多,徐贝贝也失踪了,差不多也是十年前失踪的。”
“什么?”我从桌子上跳起来,吼声几乎晃动了吊脚楼。
“徐慧莲报的案。”
我着急地问:“徐巫婆人呢?”
“你是说徐慧莲吧?她报案过后不久就去世了。”
我泥一般瘫坐下来,接受自己丢失十年时光的苦痛。不对,我不是患了恶性肿瘤吗,怎么会还活这么长时间?
胖警察确认了我就是十年前失踪的安定,为我查询了家人信息,并立马给安鑫打了电话。
安鑫的声音沉稳了,他在电话里像小孩子被揍一样呀呀地哭,完全不像那个痞里痞气的社会混混:“安定,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接你。”
从车上下来的安鑫瘦了,也没了奇奇怪怪的发型。他穿着工装皮鞋,板板正正的,真的是大人模样了。
看见我时,他几个趔趄靠在车门,声音颤抖着:“安定?你是活的安定?”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安鑫像老头子一样歪扭着身躯跑向我,一把将我抱住:“安定,你不是死了吗?医院说你活不过两年……你跑去哪儿了?你怎么还这么年轻?你怎么搞的,也不联系我们,白让我们担心那么久……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我也不用再……爸他……”他滔滔不绝而又胡言乱语地说着,好像点燃的鞭炮,噼里啪啦。
安鑫的双手跟那时候一样强劲有力,可这一次,我感受到的不是冰凉和疼痛,而是无穷尽的温暖。他在为我哭,为我伤心,完全不是那个喜欢欺负我的安鑫了。
“安鑫,我没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死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不起这十年的事。”我竟然抱住安鑫,并轻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那一刻,我们真的是亲兄弟了。
安鑫告诉我,在我失踪后那年,徐贝贝去了一趟剑城。她对安志远说,是她诬陷的刘凤英,还说自己马上要死了,还让安志远原谅我,让他一定要找到我。
安志远和安鑫是从黔县中心医院得知我活不过两年的。安鑫说是他害的我,也是他害的安志远。安志远在寻找我的两年里身体急速恶化,不久就病逝了。临死前,他紧紧抓住安鑫的衣领,张大嘴巴发出声音:“找到你弟弟,告诉他,爸对不起他。”
我从来没想到安志远会那样惦记着我,也从来没想到过他会向我道歉。想到这,我的眼角挂上了泪珠,心里一阵疼痛。
伤心之余,我突然问安鑫:“子柔呢?过得还好吗?”
安鑫摇摇头说:“她来找过你几次……知道她妈的事不是你干的,她很后悔,也很伤心。可这两年我们没联系过了。”
我抓住安鑫的臂膀问他:“徐贝贝呢?”
“徐贝贝?她也失踪了,她奶奶专程来告诉我们的,就在你失踪那年……啊呀,对了,她给我留了一封信,说找到你后一定要给你。那个老奶奶很神秘,给我这封信的时候还对我说给我下了蛊术,不允许我将信给别人,也不许我将信丢失,更不许我拆封,否则会让我丢掉小命……”安鑫浑身哆嗦着,好像见到鬼一样,眼神黯淡,充满恐惧。
回家后,安鑫颤抖着手将信递给我。确实是徐巫婆留给我的。看完信,我的心碎了一地。徐贝贝啊,徐贝贝,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安定,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请一定要找到贝贝,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这丫头片子,跟她妈一样固执。是我太宠她了,她要跟你玩,我许。她不想学我的法术,我许。她跑去找你,我也许。可是她要学化蝶术救你,我怎么会同意呢?你得知道,只有心甘情愿为受术者献出生命力的人才能做化蝶术的药引子。可想而知,她是有多么喜欢你。爱情啊,到底有多大的魔力,让她妈妈甘愿赴死,也让她甘愿放弃生命。你这混小子到底有哪点好,不仅两次勾走贝贝的魂,最后连她的命也要夺走。看样子是我老了,根本不懂年轻人的心思。
贝贝对你有多好,你应该知道,不,你必须知道。她要死要活地求我,不救你的话,她也会和你一起死,而且还会恨我百世千世。太没良心了,跟她妈一样没良心。可我不能拒绝她,否则她们母女俩都要恨我百世千世。所以我同意她一命换一命。
若干年后,你或许会苏醒过来,但你会在哪儿苏醒,没人知道。若干年后,贝贝或许也会苏醒过来,但会在哪儿苏醒,同样没人知道。所以,如果你看到我的信,会竭尽全力找到她的,对吧?否则,我在天上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掩面痛哭,两只眼睛根本盛不下翻涌的泪水。她将我从枫香石桥推下,究竟下了怎样的狠心,那份狠心究竟是对我,还是对她自己?
世界变得模糊,像江中巨大的水泡。恍惚中,我看到一只蝴蝶在经霜染红的枫香林振翅穿行,是徐贝贝。她的身影融入枫香林,跟着这个巨大水泡东流入海。
我朝流水方向张望,每一片舞蹈的枫香叶是她,每一朵跳跃的浪花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