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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方东平随着人流朝书画展的大厅里慢慢挪动,脚尖被人踩了一下,他才意识到早上出门光记着换一身干净衣裳,忘了脚上那双穿习惯了的灰色运动鞋。他今天出来,找工头请的是病假,他不想让工友知道他来市里的博物院看书画展。H市三年一届的书画展,是中国传统绘画、书法界的盛事,为了一观书画领域大家们新鲜出炉的墨宝,喜欢的人趋之若鹜。方东平既不会绘画,也不会书法,更不懂书画作品里的气韵意趣,但他却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来这里。只是此时,脚上那双脏污的运动鞋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方东平顾不得脚疼,下意识蜷缩回被踩的脚尖,仿佛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的脚看,一丝难为情爬上他的面庞,等他反应过来不过是自己想多了,他已经被人群簇拥进大厅。方东平一进入高挑宽阔的大厅门,就侧身往门口的偏角躲了躲。略微站一下,他才抬眼望去,册页立轴,横披手卷,各色式样的书画作品,错落有致地展列着。再看作品内容,有工笔写意的绘画,也有龙蛇飞动的书法,斑斓的色彩,乌黑的字迹,雪白的纸张,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方东平也汇入了人群,与其他人观摩作品不一样,每一幅作品前,他总要伸出手去摸一摸画幅的空白处,几乎一幅不落。一楼展厅摸完,方东平又上到二楼。一幅八尺的山岳图前聚满了人,每个人似乎都被这一壮观的画作震惊。画面上,粗放的写意,墨韵万变,深浅浓淡间,层峦叠嶂,林石孤峭,跃然纸上,远观近看,皆有一番雅趣。方东平挤过人群,没有人注意到他眼里的一束光亮,在接近画幅的一刹那,他屏住了呼吸,手指有些颤抖。他触摸到了画幅的空白处,他摩挲了一遍又一遍,他忘了身边来往的人群,他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一个声音响起来。
“不知朋友对老朽这幅画有何高见?”
方东平惊吓转身,看到一位拄着拐杖,鹤发长须的老者。老人自有一番潇洒闲适的气度,红润的面庞上一双能将人心看透的眼睛。方东平察觉到了老人温润目光中的那抹严厉,仿佛被抓了现行的小偷,他手臂低垂,不敢抬头,嗫嚅道。
“我的手是干净的。先生的画……画得很好。”
“那你说说好在哪儿?”
“我……不懂画,我只是喜欢这画画的纸。”
老者目光一闪,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局促紧张的青年。抬起右食指手指着画幅,带着戏谑与好奇的口气问道。
“那朋友看这纸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纸是珍藏了至少五年以上的生宣,先生作此画,落笔既定,墨色渗沁敏捷,层次分明,如果是刚生产出来的生宣,过于净白,火气逼人,达不到现在这样的墨韵变化。再看这纸的尺幅,此纸应该出自泾县小岭村曹世贵老先生之手,当今世上,也只有曹老先生能捞出这种类似扎花的八尺生宣,可曹老先生五年前已经退休不干了。”
方东平越说声音越小,老者听着听着,眼睛却亮了,侧身对身后的助手低语一阵。又转过身来,犹如觅见知音般,要同方东平握手,并邀请他移步详谈。方东平有些惶恐,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老者一改之前的严肃,和蔼地笑着说,他叫莫一染,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与方东平聊一聊。听到莫一染的大名,方东平恭敬地朝老人鞠了一躬,跟着老人来到了展厅三楼的会客室。服务员奉上两杯清茶,莫一染开了口。
“年轻人你说的一点不错,我作画的纸是我得知曹老先生退休前,专门找他定制了一刀(刀为宣纸单位,一刀为100张)。五年来,非重大场合作画,莫某不轻易用此纸。因为莫某知道我这一刀纸,用一张少一张,将来恐怕再也找不到像曹老先生这般手艺了。”
“可我听说‘日本纸’已经有此技艺了。”
方东平的声音不大,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好像带着这个问题有备而来。一阵“哈哈哈哈”的笑声过后,方东平听出莫一染声音里的正气。
“我一个中国人,画中国的画,就要用中国的纸。‘日本纸’仿中国的宣纸,仿得再像,那也不是真正的宣纸。如今人们都说莫某是国画大师,他们都在赞誉莫某画的画,可莫某挥毫大半生,深知一张好纸的重要性。若没有柔韧纤薄的生宣托底,莫某画作中的运笔疾徐,墨趣多变,均成空谈。如今再难寻到曹老先生的八尺扎花生宣,莫某一人受损不足为惜,莫某只是为整个书画界痛心,写意山水里,收水运墨,水走墨留之艺术效果要大打折扣。每每想至此处,莫某恨不能一哭。”
“莫先生说的,我从未想过,一张纸有如此重要?”
“年轻人只知宣纸技艺,不懂宣纸意义。看这‘轻似蝉翼白如雪’的一张纸,不蛀不腐,寿延千年,记载的是我泱泱华夏的经史子集,皴染着自唐以来的笔墨丹青。于我国人而言,这纸上传承的可都是我国家民族的千年文脉。”
方东平没有吭声,他低下头,透过茶桌与身体的缝隙,他又看到了自己那双灰不溜秋的运动鞋,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到椅子下。为了掩饰,他手捧面前的茶杯,看到清碧微黄的茶汤里,芽尖似峰,漂浮挺立,似乎还带着皖南春月清明的氤氲气息,方东平认得那是黄山毛峰。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种满故乡山陵丘壑的青檀林。
二
清凉的溪水绕山越涧, 溪岸边葱茏蓊郁的青檀林跟着溪流,一路蔓延。方东平躺卧在一株粗壮的青檀树下,耳边传来热闹的说笑声,三年一次,又到了砍伐青檀枝条的时节,扎成捆的青檀枝条被扔进溪流里,任由滑凉的溪水浸润泡发。一声爽利的笑声格外动听,方东平也跟着嘴角上扬。
笑声爽利的人出现了,是一个身体窈窕的姑娘,姑娘穿着白棉布碎花衬衣,人群中瞅一眼方东平,扭身走开。方东平肩上挑着一担皮坯草料走,跟随在那抹白色身影的后面,不远不近的距离,方东平也不觉得肩上的担子重,迈着大步紧跟着。晒滩上铺满了需要晾晒的青檀树皮和沙田稻草,犹如黄白相间的“膏药”贴在大地。风吹日晒,雨淋露炼,晒滩上的“燎皮”和“燎草”,最终会被自然漂白得犹如落下一场不会消融的大雪。方东平放下担子,再抬头看时,白色身影与白色大地融为一体。他想大声喊,可震耳的木碓声盖住了他的呼喊。他眼睁睁地看着“燎皮”和“燎草”被碓成“皮饼”,人工催动的舂碓,一下又一下,连绵不绝的嘈杂声,像一首青檀皮与沙田稻草永世纠缠扣结,不会断绝的歌谣。
似乎为了配合这首歌谣,方东平站在浆料池的一角,手举长棍,喊着劳动号子,浆料池里水花翻动,把料浆推向池水中央,漩涡飞转。方东平拿起纹路骨节直挺,质地疏松的苦竹帘,轻声念叨:“头遍水靠边,二遍水破心。”竹帘刚触到水面,有人对他又是推又是喊。
“东平,东平,醒醒,又做梦了。”
方东平睁开眼,赤裸的上身汗涔涔地贴着床铺。他翻了个身,看看工棚外,天色微明,该起床上工了。方东平颓丧地坐起来,刚才推醒他的工友正在穿裤子,用睡意还未消退的嗓音跟他闲唠。
“东平,你是不是以前干过其他活,怎么做梦老念叨‘水破’‘抬帘’啥的,咱也听不懂,跟密语似的。”
方东平说,可能是自己白天的活干不好,害怕被工头骂,晚上睡觉心里总记挂着。这两天方东平和工友们绑钢筋,他几乎天天挨骂,新来的工头工地上走一圈,看见工人扎的钢筋不合格就不管不顾地骂起来。而不合格的活,百分之八十出自方东平之手。工头骂人直白粗鲁,也不讲求方式方法。当着众人的面,他说方东平手比脚还笨,好歹也是出来打工四五年的人了,做出来的活不如一个新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娇生惯养的命,整日净长岁数不长本事。
像往常一样,方东平和工友蹲在钢筋架成的地网上埋头苦干,密密麻麻的交界点,无穷无尽。方东平已经蹲了三个小时,双腿酸麻肿胀,手下的钢筋被烈日烘烤得像烫红的烙铁,他顾不上擦一擦额头的汗水,任由汗珠汇成溪流,滴落手背。工头咆哮的骂声在方东平身后响起,这次方东平不再忍受,他站起来,把手里的工具扔掉,叮咣一声响,他也不看工头,嘟囔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不干了。”径直朝前走去。
方东平把铺盖送给了临床的工友,只带了一个双肩包,踏上了回家的火车。飞速行驶的列车仿佛载着太阳跑,朝着阳光的方向,方东平张开右手的手掌。看着那只搅拌过水泥砂浆,扎拧过钢筋螺丝的手,手心厚厚的老茧像一层硬硬的铠甲把手掌的肌肉裹起来。他不怪工头骂他,他自己比谁都清楚,离家五年,他干活的心从未落定过。他难以忍受的是工头骂他那句“手比脚还笨”的话。又有谁知道,他的这双手能捞出世上最好的宣纸。
方东平和大爷爷曹世贵站在纸槽的两头,大爷爷负责掌帘,他负责抬帘。两人抬着帘床落入纸槽,大爷爷气定神闲,声音铿锵地念着“头遍水要响,二遍水要平”,“梢手牵浪,额手掌盘”,两人动作整齐划一,心有灵犀地抬起帘床,一张宣纸被捞了出来。
从十五岁练到二十二岁,整整7年,方东平每天在水槽边,从五更黎明站到半夜时分。弯腰打捞、跨步转身,就是这样一个只需十几秒完成的动作,他每天要重复上千遍。刚开始练习,方东平累得腰酸胳膊酸。经历了一年的寒冬酷暑,他才知道腰酸胳膊酸不过是开胃小菜。由于双手离不开水的浸泡,春冬最冷的天气,水凉刺骨,为了保证纸张质量,池水不能加温,他手上的冻疮蔓延到手腕,再伸进冰凉的池水里,疼得锥心。到了夏秋季节,冻疮消下,他的双手又开始一层层的脱皮,奇痒难耐。
潮湿阴冷的冬天,方东平按照大爷爷的吩咐,把配比好的杨桃藤汁放进浆料池里,这是纸药,相当于一张好宣纸的药引。别看纸药的量不多,但作用很关键。它既能增加纸浆中纤维的悬浮度,使纤维均匀分散,确保捞出的纸张厚薄一致,又能让纸浆保持黏度,便于捞纸工控制纸浆在帘床上的滑动速度,同时又能让捞出的湿纸一张张叠放后,还能顺利揭开焙晒。
方东平放完纸药,还没等他拿起身后的木棍搅拌,已经有一根木棍先一步伸进池中搅拌起来,看着轻柔的水纹,方东平知道搅拌的人不是大爷爷。瞄一眼,穿玫红棉袄的姑娘正眉尖若蹙地埋怨着。
“爷爷,这都几点了,不知道回家吃饭呀?”
大爷爷乐呵呵地跟方东平说。
“咱们不干了,先回家吃饭。清芳丫头都亲自来叫了,我猜今天一定是好饭。东平,你也一起,去我家吃。”
方东平答应着,跟在大爷爷和曹清芳的身后。曹清芳若无其事地看一眼身后,跟爷爷说着话。
“爷爷,天儿这么冷,那池子里的水忒凉,不能少捞点儿纸吗?您手要是冻出疮来,净让人操心。”
方东平握了一下自己冻得跟紫萝卜似的双手,尴尬和羞怯一起涌上心头。大爷爷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任由孙女搀着他的胳膊往前走。
热乎乎的汤饭下肚,方东平撂下碗,只跟大爷爷一个人打招呼,说他先去上工。曹清芳的父亲曹春林冷着脸把头转向一边。正在厨房收拾碗筷的曹清芳追着方东平到房子拐角,把一个圆形的盒子塞进了他的上衣兜里。
“每天捞完纸回家把手擦擦,生了冻疮,更疼。”
那天天很冷,可寡言少语的方东平感觉一股暖流撞开了他的心门,缓缓走进一个叫曹清芳的姑娘。
少年情动的喜悦,让方东平的捞纸日子变得灵动起来,靠着每日1000多张的“捞”速,他的一双手练得比秤还灵敏。双手抬起帘床,他能感觉出一张比头发丝厚不了多少的纸张上的纹理与丝路。他也能从控制纸张的厚薄中察觉身体姿势的细微变化。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默念的口诀,他也能在心领神会中,觉悟到那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细节秘密。
方东平和大爷爷捞出了八尺的扎花生宣,大爷爷说捞完这一刀纸,他就不干了,方东平也出了师。从此以后,他就从抬帘的徒弟,变成掌帘的师傅。那时候的他听着大爷爷的话,喜出望外。傍晚,他兴奋地奔向晒滩场旁边的青檀林,他约好了心爱的姑娘,他要理直气壮地告诉她,他要娶她过门。那晚月色皎洁,路过晒滩时,他能看清皮坯草料下石头沿着山体层层倾斜铺垫下的缝隙,好像他浑身的毛细血管,喜滋滋地接受着夜晚水露月华的浸润。姑娘是那样美丽可爱,颔首羞怯地点了点头,方东平的心飞了起来,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三
七年,方东平想,也许是他捞纸捞得太过单纯,也许是大爷爷对他毫无保留的心口相传,让他在心底抱着一丝孤傲的侥幸。总之,他忘记了自己年幼失怙的身份。那晚,他干完活,时间还早,夜色里他散漫地走着,当他意识到自己拐错了路口时,他已站在曹清芳的家门口。他借着进门看看大爷爷的理由,一声不响走近了那幢熟悉的房子。屋里好像有人在哭,方东平听出,那是曹清芳的啜泣声,然后是她父亲曹春林的呵斥声。一声叹气后,曹春林开了口。
“爹,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对他方家也算仁至义尽了。您老当初答应我家安叔的托付,手把手教方东平捞纸,我就有意见,但我知道这事儿我管不了。可清芳是我闺女,她的事儿我就得管,她要嫁进方家门,我坚决不同意。方东平捞纸捞得再好,他爹方春溪还背着汉奸的骂名呢,我闺女嫁进他方家门,村里的唾沫星子还不得把人淹死,咱曹家丢不起这个人。”
方东平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什么东西从天上摔到了地上,可他依旧抱着一线希冀,大爷爷一直对他那么好,总会帮他说句话的。一分钟,十分钟,方东平感觉时间过得那样漫长,什么声音也没有,方东平的心死了。终归这个世界上还是他一个人,他能学会捞纸,还能生活在这个村里,不过是那些人曾经对一个孩子的施舍与同情,现在孩子长大了,人们就要收起他们心里的宽容。方东平敏感要强的自尊心,让他钻进了牛角尖,气血上涌的愤慨,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甚至觉得自己被冠冕堂皇的大爷爷给骗了。他才不稀罕这些人虚假的善良和同情,孤注一掷的决绝在他心里发芽,他要离开,他不相信离开了这个地方,他方东平就讨不到一碗饭吃。第二天,他谁也没告诉,独自离开了小岭村。
方东平想得难受,太阳快落到地平线以下,暮色渐渐上来。他庆幸坐的是靠窗位置,他把头朝里撇了撇,他担心自己的狼狈相被旁边的人看到,借着抬手摸额的动作,用拇指趁机把眼角的泪刮去。
离开了家,吃遍了生活的苦,方东平才想起大爷爷的好,曹清芳的温暖,可他又没脸回去。从家乡离开时,他多像一个破釜沉舟的勇士,再回去,至少他不能像一个败走麦城的逃兵。犹犹豫豫,他蹉跎了五年,捞了七年的宣纸,放在心上的姑娘,也烙成他心上的朱砂痣。他痴迷于逛书画展,不管展会大小,只要他得知,就要去看一看,摸一摸那些挥毫泼墨的宣纸,既亲切又难舍,仿佛自己站在水槽边捞纸的时光还不曾逝去。出乎他意料之外,前几天的书画展上,就是莫一染的山岳图,他看到了大爷爷带着他一起捞出的八尺生宣,睹物思人,他想家了,想要回去的念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大爷爷到底多大岁数,方东平记不确切,他估摸着老人家今年快90岁了,不知道他离开这五年,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方东平三岁没了父亲,从小跟着爷爷长大。自他懂事起,他爷爷方家安就经常带着他去曹世贵家,方家安让孙子喊曹世贵大爷爷。小时候的方东平不懂,方家安为什么总是盯着他的父亲方春溪的遗照出神。逢年过节,清明祭日,爷爷总会叮嘱他给自己父亲上柱香,却鲜少给孙子提起方春溪的事儿。方家安喜欢讲他自己与曹世贵一辈子的相识和交情,茶余饭后,夜晚入眠,方东平就是听着爷爷这些个老生常谈的故事片段长大。一直到10岁,他才将爷爷与大爷爷的碎片故事拼凑完整。
抗战进入相持阶段,日军在华北地区推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方家安的村子化为一片焦土,他们一家六口,只有16岁的他逃了出来。方家安沿着山林小径向南逃亡。他年轻力壮,脚程也快,他把大队的逃亡人群远远甩在身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落脚,他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只要自己走得够快,就能先一步找到一个好的落脚地。
有一天,方家安闯进了一片树林,他看着山上的植被,认定自己到了南方。在这片树林里,他竟然听到了日本人说话。方家安在家乡听过日本人说话,他们虽然说汉语,但语气语调跟中国人不一样。他透过树丛的缝隙,看到一行五个人,穿着普通村民的衣裳,除了说话的两个日本人,其他三个人他一时难以分辨到底有没有中国人。方家安恨日本人,他明面上是打不过他们,可暗地里万一有机会呢。他悄悄跟着这伙人,傍晚走到了一个破庙里。
休息的时候,一行人单单把一个跟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年轻人绑住了手脚。方家安熟悉日本人的伎俩,他断定那个被绑的年轻人是个中国人,日本人肯定是让他带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前半夜,方家安在山林里捡茅草柴火,后半夜等所有人都睡熟了,他在破庙后面放了一把火,趁着火势大的时候,进去把那个被绑的年轻人救了出来,两人跑进了山林。天亮的时候,他们已经甩开了日本人。被救的年轻人告诉方家安,他叫曹世贵,是前面不远处的小岭村人,他本来去城里送做好的宣纸,结果半道上被日本人劫了。日本人心心念念想偷宣纸的制造技艺,就逼着他带路。曹世贵说他们小岭村的宣纸技艺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怎么能让日本人学去。他没有办法,只能带着日本人在林子里转悠,他都想好了,要是自己真逃不出去,第二天就带日本人到一处他知道的高崖上,他就是跳下去也不能带日本人回村,做对不起祖宗的事儿。
曹世贵把方家安带到了素有“九岭十三坑”之称的小岭村,这个中国宣纸制造的核心产地。曹世贵听说了方家安的遭遇,喜欢这个憨厚淳朴的北方小兄弟,他让方家安喊他大哥,教会他捞纸技术,让他有了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接下来,方家安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事情水到渠成,方家安也成了小岭村曹氏之外为数不多的外姓人之一。
到了方东平父亲这一辈儿,他只知道自己三岁的时候,父亲方春溪因为肝癌去世,他的母亲也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他只能跟着爷爷方家安过活。方东平十五岁初中毕业,方家安因为儿子早逝,长期以来的内心郁结,再加上照顾孙子的操劳憔悴,也撒手人寰。临终前,他把方东平托付给了曹世贵,让他这个老哥哥看在一辈子交情的份上,帮忙照看一下孙子。孤苦一人的方东平为了生计,不得不辍学回家,跟着曹世贵学捞纸。
想至此处,方东平心底遗憾叹气,他总归是没有坚持到底。他让自己从一个捞纸工变成了农民工,可心里仍旧放不下捞纸,他不知道他这次回去,大爷爷会不会因为他当初的任性出走,辜负了自己的心血,而责骂他没有资格再当捞纸师傅。还有那个他心里从未放下过的姑娘,她怎么样了?会恨他吧。
四
曹世贵的坟前,方东平直挺挺地跪着,双眼红肿,朝着坟头献一杯水酒,点一支香烟。风从青檀林里吹过,枝叶微响,一只山雀从不远处飞来,落在坟头啁啾。方东平想这只鸟是从他爷爷方家安坟头飞来的,他多想让面前的这只鸟开口骂他呀。他回到家才知道,大爷爷曹世贵一年前已经离世,他没能见老人最后一面,也没有送老人最后一程。
“自从你一声不响地离开,爷爷总担心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他多想你能给他捎个信来。但凡在村里见着从外面来的人,就会打听见没见过你。临终的时候,还是放心不下你,叮嘱我爸,万一哪天你回来了,不许骂你,也不能打你,要照顾好你,还让我们别忘了来他坟前告诉一声。”
曹清芳不知几时站在他的身后,声音带着哭腔,向他吐露着已经过去的事情,愈听愈觉摧心挖肝。方东平本来抑制的眼泪,又滚落下来。
“爷爷知道咱俩的事儿后,从来就没有反对过。他知道我爸的脾气,悄悄教我别跟我爸拧着来,要慢慢等机会。他还让我告诉你不要着急,他心里明镜似的。他跟我说你是个好孩子,我嫁给你,他放心。谁知道你听风就是雨,掉头跑了,真不是个男人。你真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回来,现在又回来作什么。”
站在方东平侧后方的曹清芳气愤地用手推了一下他的头,方东平察觉到姑娘手指关节上的老茧剐蹭到他的太阳穴,那是她常年检纸磨出的痕迹。方东平捞好的纸,烘干后送到检纸的曹清芳手里,曹清芳要一张一张地检查,纸张有没有褶皱、水泡、水洞,有瑕疵的纸要抽出来重新打浆,回炉再造。方东平看过曹清芳检纸,不管纸张多大尺幅,她翻动检查的动作,娴熟流畅,纤薄的纸张在她面前,像一只只上下翻飞的白蝴蝶。检好的纸,曹清芳放在桌台上,一副纤细身板的她拿着一把如同斧头重的剪刀,中指的关节抵着桌沿,100张纸的毛边被齐齐裁下。宣纸技艺里,自古就有“检纸的先生”之说,对于不同尺幅的纸,每一刀的重量,曹清芳肚里有本清清楚楚的账,她记这些账,本是代办为老板当好会计的责任。但她会经常悄没声地告诉方东平他捞出的纸,一刀超重了多少。方东平再捞时就得注意,靠着精密的手感控制纸张的厚度,他对自己的要求是,经他手捞出的每刀纸,重量误差不能超过一两。
多好的姑娘呀,这本该是属于他方东平的,可是他错过了。姑娘已经许给别人,婚礼就在下个月。方东平心痛且悔恨,是他年轻气盛,不知道人生的许多事一旦错过,就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他想跟曹清芳道歉,可是话到嘴边,他又难以启齿。他站起身,跟曹清芳说:“回去吧,我已经告诉大爷爷,我回来了,这一次,我再也不走了。”
方东平走了,身后传来曹清芳的呜咽声,悲戚里带着不甘和无奈。
两天后,方东平拎着两瓶酒走进了曹清芳的家,曹清芳的未婚夫王宝华正在陪曹春林整理捞纸的竹帘。王宝华身材精瘦,肤色白皙,浑身透露着沉稳和干练。方东平知道他,五年前他还是晒纸的学徒,天天在四五十度的高温里,光着膀子干活。他和方东平没有打过交道,但是大家伙都知道,晒纸的工坊里来了个刻苦的年轻人,为了练好晒纸的功夫,一星期把左手的食指都戳肿了。方东平想曹春林既然同意曹清芳嫁给他,想来王宝华这两年晒纸的技艺练得不差,肯定有两把刷子。他暗自苦笑。
王宝华出于礼节,与方东平笑一下算是打招呼,曹清芳看着父亲的冷脸,刻意提醒一下父亲方东平来了。曹春林脸色并没有好转,权当没看见,他还在跟王宝华说话。曹清芳看一眼方东平,接过他手里的酒。方东平也不介意,走到曹春林面前,拿起一张纸帘擦拭着。
“叔,我在城里的书画展上见到莫先生了,他在大爷爷五年前捞出的八尺扎花生宣上作画。他跟我说大爷爷捞的那刀纸他舍不得用,因为没有人能捞出大爷爷那样的纸,我听见特别难过。我这次回来,本是想看看大爷爷,可谁知……”
方东平说不下去,平息一下略显哽咽的嗓音,吸一下鼻子。
“叔,我想回来捞纸,我想捞出大爷爷的八尺扎花生宣。”
曹春林手上的动作停顿,话语前少半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恨,后一半语气变得温和下来。
“我曹家真是欠你的。什么活都是三天不练手生,你刚回来,估计没人愿意跟你搭档,明天我来给你搭伙,你先抬帘练个把月,熟悉了,找到了手感再掌帘。”
方东平笑着答应,朝曹春林感激地弯腰鞠躬。
已经重新捞纸一个月的方东平,又体会到了昔日那种细如发丝的精密手感,可他没有喜悦,只有苦涩,曹清芳要出嫁了。她出门那天,方东平没有露头,一大早就来上工。他昨晚已经把一个大红包送给曹清芳,他当着曹春林的面说,清芳以后就是他的亲妹子,一旁的曹清芳走开了,方东平看到她躲在角落里揉着眼睛。曹清芳家的热闹散去,方东平走在回家的路上,形单影只,心里悲恸苦涩。孤寂凄凉的夜晚,他只能借酒入睡。
窗外热闹的唢呐声响起,方东平手上的纸帘抖动,他的心乱了,捞出的纸不是破洞,就是发皱。他晃动纸帘,一次又一次地入水、出水,却总也捞不出一张完整的纸。
五
方东平再次成为掌帘师傅,曹春林邀他去家里喝酒庆贺,方东平把曹清芳夫妻俩也喊上,大家一团喜气,把酒言欢,都在向他祝贺。酒酣耳热之际,方东平的话打破了愉快的气氛,他让曹春林讲讲他父亲方春溪的事情。曹春林一杯酒下肚,第一次向小辈儿人说起了那段久远的往事。
曹春林说方春溪从小脑子活络,心里有主意,他从来不按照长辈的安排做事儿。他找的媳妇,就是方东平他妈,是小岭村第一个城里来的女人。那个女人身段柔软,说话洋气。尤其一双手,白净细腻,不像小岭村检纸的女人,满手茧子。她从来不干活,只要她从村里走过,村里人就会笑话方春溪娶了一个姑奶奶。可方春溪好像从来不在乎旁人怎么说,好吃好喝,好穿好用地供着媳妇,把那个女人养出一身“事事不问辛苦,只管享受”的烂毛病,最后让自己也不得不自食恶果,若方春溪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曹春林望一眼方东平,继续往下说,他说小岭村从事宣纸这一行,都是儿孙传承父辈的手艺,捞纸的就一直捞纸,晒纸的就一直晒纸,一个人能学会两个技艺就不错了。可方春溪很聪明,干什么像什么,他会捞纸,也会晒纸,检纸他也干过一段时间。他说宣纸是门手艺活,以后机器也取代不了,只有人工造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宣纸。但是这活太辛苦,以后干的人会越来越少,他多学一点,将来万一那道工序上的人跟不上,他就能做个替补,总不能让老祖宗这手艺失传了。
改革开放以后,宣纸的生意不好做,大家辛辛苦苦造出来的纸找不到销路。方春溪因为脑子活,就被派去跑市场,一年到头,他在家待不了几天。日本人对宣纸的工艺就没死心过,苦于没有机会。中国放开了市场,日本人就以交流学习、投资办厂的名义来到中国,试图得到宣纸工艺的全部秘密。
方东平三岁那年开春,方春溪去了上海。半个月后,他拍电报让方东平的妈也过去,夫妻俩在上海住了大半年。回来时,方春溪只说自己是肝癌晚期,活不长了,他觉得对不起乡亲们,没把大家造出来的纸卖出去。方东平的妈不一样,神采焕发,她曾跟村里人炫耀他们在上海的生活,他们见过日本人,吃了多好的菜,住的地方有多高级。两个月后,方春溪去世。他尸骨未寒,方东平的妈就不辞而别,至今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方春溪去世一年后,小岭村的宣纸销售依旧没有多大起色。这时市场上又传来了“日本纸”的消息,人们都说“日本纸”与宣纸一模一样,甚至比宣纸还好用。小岭村的人这才发现自己可能上了方春溪夫妻俩的当,一定是方春溪将宣纸制造的技术透露给了日本人。宣纸制造工艺,方春溪摸得门清,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把技术透露给日本人,借此大捞一笔。谁知道他一死,自己从日本人那里得来的钱也全被他老婆卷走了。
曹春林说完,没有人说话,方东平先打破了沉默。
“我是听明白了,大家说我爸是汉奸,其实是没有证据的,只是猜测。叔,凭你对我爸的了解,他会是这样的人吗?”
“是不是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那个‘日本纸’我见过,表面看跟咱们的宣纸没有差别,可是柔韧度、吸墨性都比不上咱们的宣纸,它们也就得个形,不得咱们宣纸的神。只是可恨日本人先占领了国际市场,在外国,人们只知‘日本纸’,不识中国宣纸。”
听了曹春林的话,方东平想起莫一染先生曾经给他说的话。他心底的傲气被激发,他说宣纸是中国的,只要还有人做宣纸,谁也偷不走。冲方东平这句话,王宝华和他重重地干了一杯。
三年以后,方东平、曹春林、王宝华和曹清芳,造出了曹世贵当年做出的八尺扎花生宣。他们带着成品去参加东京环太平洋国家国际博览会,荣获金质奖章。在论坛对话交流环节,方东平作为八尺扎花生宣的捞纸大师,与日本造纸业的领军人物川田先生进行了一次对话。对话结束,方东平请川田先生留步,问了他一些私人问题。
曹春林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前车之鉴,他担心川田先生给出一个不好的答案,会让执拗的方东平再做出任性的举动。可翻译已经把方东平的问题转达给川田先生,川田先生神色疑惑地看着方东平一行人,认真回答了问题。
“我和方春溪先生在上海见过一面。那时候他正患着重病,陪着他在上海治病的是他的夫人。我们在医院找到了他,希望双方能在宣纸制造上进行合作,我们出资金,方先生出技术,互帮互助,拓展宣纸的销售市场。我们甚至告诉方先生,只要他同意,我们可以请日本的专家无条件为他治病,没想到方先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如果看到如今的市场格局,我想方先生会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遗憾吧。”
“川田先生,你错了,方春溪先生永远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我们中国人说,假的真不了。‘日本纸’仿中国宣纸做大了市场,可只要中国宣纸在,它永远成不了第一。”
川田听到方东平的回答,脸部有些扭曲。方东平的语气有些激动,他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平复一下。他抹眼睛的时候,曹春林过来拍了拍他的背。
“叔,我爸不是汉奸,他还是咱小岭村的人,他是一个中国人。”
待心情平复下来,方东平又朝曹春林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叔,咱们的宣纸技艺到底还是被日本人偷去了,谁泄露的呢?”
曹春林目光悠远,语气沉痛。
“在那个时候,日本人的金钱面前,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心有戒备,做个像你爸那样有气节的中国人。”
“我年轻的朋友,还记得老朽吗?”
一声中气十足的招呼声,打破了方东平与曹春林之间的伤感。方东平循着声音望去,是鹤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莫一染。方东平一边喜悦地向曹春林介绍,一边伸出双手,迎上前去。莫先生笑呵呵地左手扶杖,右手早已伸了出去。
“有人告诉我,八尺扎花生宣获得了博览会金奖,我就迫不及待地想来看看到底是谁捞出来的,没想到是竟是故人。小方先生,我是真高兴,中国宣纸后继有人呐。”
那天晚上,方东平心绪难平。他看着东京栉次鳞比的高楼伸向天空,楼宇间霓虹闪烁,把天上的星光遮挡。他想起小岭村宁静的夜空,天空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墨玉,繁星灿烂,亘古未变。他又想起自小就听说的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传说蔡伦的徒弟孔丹不忍师傅离世,立志要造出最好的纸为师傅画像修谱,年年不能如愿,直到他来到泾县,偶遇溪流边古老的青檀树,孔丹取之青檀皮造纸,成就了如今的宣纸。
从唐至今,泾县小岭村的人掌握着宣纸制造技艺的千年秘密。历经一年的浸泡晾晒,敲击烘晒,108道工序,18个环节,千锤百炼后,一张纸才会被赋予寿延千年的生命。从外国人用枪炮轰开中国的大门,他们就开始窃取宣纸工艺的秘密。日本人不惜花费一个多世纪,才拼对出中国宣纸制造的全部工艺,可他们还是无法造出真正的宣纸。
方东平此时豁然开朗,宣纸工艺从来就无秘可保,之所以能流传千年,那是因为小岭村的土地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青檀林,沙田稻草在风里摇荡,淙淙溪水九曲十八弯流向远方。震耳欲聋的木碓声,心领神会的劳动号子,师傅对徒弟心口相传的诀窍术语,还有从大爷爷、爷爷到他父亲,春林叔,再到他、王宝华和曹清芳,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天长日久的技艺苦练中,领悟出来的精密手感,这才是中国宣纸工艺得以传世的真正密码。
方东平眼眶发热,他想家了,他恨不得立马回去,告诉他的爷爷、大爷爷,还有他的父亲,他找到了他们手中造出的宣纸传承千年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