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家是因为外公在难得的清醒中说了一句,叫小c下午就回来,我不行了。自从这次出院回家他便总是说一些糊涂话,所以这句也照例地与其他糊话一样招来一句,好的欸,你先好好吃饭小c很快就回来了。隔天,妹妹在电话中讲到这句时还委屈地说,看,外公就是这么偏心,我天天在他眼前也没见他认出来过。说者无意,听者却惊心,之前一直以为这次的住院也和往常一样,住上几个月身体养得好些就回家来,没想到竟已到了如此光景,想想书里经常写到人之将去的洞明与预感,于是便心急火燎地买了周末的火车回来。
赶了最早一趟车,到家时已近午,外公却还在沉沉睡着,外婆说,出院以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短暂的清醒也不是讲疯话就是要和我打,你别看他睡不醒似的,看我脖子上这个伤,就是他抓的。果然,她脖子上有一道结了痂的伤疤,手指宽细,不甚深,外婆微笑着说起这件事,还补了一句,他啊,真的惹生气了,还有力气着呢。想必相比被抓伤,幸好他还在的庆幸要更让她宽慰吧,他们吵吵闹闹一辈子,她永远都落在下风,以前是闹不过,现在却是舍不得,我抚摩着外婆脖子上的伤痕,看到上面因衰老而耷拉下来的皮肉,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灰突突的脖套,心里充满了悲伤与怜悯,如果哪一天,有一方永远地退出这场战争,那剩下来的那个又以什么来维系这样孤独的余生呢。
外公躺在那里,鼻子里插着氧气,嘴巴也半张着,睡得很沉很香的样子,只是经常的咳痰泄露了这一切,痰很多,但他并没有力气把它咳出来,只微弱地咳了几下就被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候,外婆或者妈妈就得把他扶半坐了,然后拍他的背,帮助他把痰排出来,有时甚至要拿纸巾伸进嘴巴里掏,黄色脓稠的痰,几乎半张嘴都是,经常一掏就要掏很久。咳完了,就累了,喝口水便又沉沉睡去。睡了一会儿,就又开始了,如此循环往复,看不到尽头。
我站起身,已是午饭光景,日影在院子的正中,虽然不很热烈,却仍然是这个寒冷冬天里唯一的暖意。院子里的井盖上了盖子,井边有一根通了自来水的管子,长年有小细流汩汩流出,旁边的水泥地上也因此有了一小片葱翠的青苔,院子东南的花坛里有一棵巨大的造型奇诡的树,被修剪得只有枝桠,看样子似乎是死了,又不像是枯树的样子,问外婆,却说是梅花,已久无人打理,大舅上次来时觉得可惜便修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按理现在也是花开时节了。真可惜,不过外婆的话却让我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棵腊梅,在我的记忆里。
小时这个院子是我的天堂,东有梅花西有金桔,院门左边的枣树枝朗叶疏却每年秋天都有结成球的枣子可吃,围着院墙还有一圈矮矮的菊花和茂密的艾草,东南边还有一口圆圆小小的井,井里的水冬暖夏凉回味甘甜,当然,最最重要的是院子里还有弟弟妹妹这些小伙伴们,我们一起玩过家家,给死去的蛤蟆举办葬礼,或者跳“造房子”。玩累了,就在秋千上歇息,秋千,当然也是外公做的,那时的外公,成日地拿着一把榔头或铁锹这边敲敲那边铲铲,要不,就背着锄头出门,家里的夏天永远有吃不完的西瓜和甜瓜,蔬菜也多得要晒成干储藏起来。那时的我,以为生活便总是如此,外公外婆,小伙伴们,当然,还有我的院子。
直至上学,被逼着离开这里,我大哭一场。生活的轨迹却并没有因为我的哭泣而有任何改变,我在家里上小学,然后中学。
但是生活又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在中学开始不久的某一天,我又回来了,爸妈远行,外婆随同照顾年幼的妹妹,我和外公则一起在这个显得过分空旷的院子里相依为命。
那是真正的相依为命,爸妈离开时没留下什么钱,在过了几个月之后我们便没了收入,而外公的退休金又因为种种原因领不下来,我们便濒临了入不敷出的窘境。我是住校生,每周回家都需要生活费,所以,向来不问家里财务的外公就担了这个重负—借钱,当看着瘦骨嶙峋又不善言辞的外公走向门边,我难过得没有勇气看他,恨不得一夜长大,担负起生命中所有的沉重。但是神奇的是,不久,机会真的来了,原来老师为了鼓励同学们好好学习设立了“月考奖学金”,第一名有50元,于当年的我那真的是一笔很大的钱,一个月的生活费也足够了,于是在得知消息之后的那个月里拼命学习,加上成绩本来也不错,终于在一个月后如愿以偿得到了它。记得那天回家特别快乐,还在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两根火腿肠,中午做了很丰盛的豆饭,有各种豆子和鸡蛋火腿肠,觉得真是美味极了,外公也很高兴,他终于不用在从我回来的那刻就开始忧心忡忡,一直到我的生活费有了着落。吃完饭,院子里的太阳正好,外公躺在长长的藤椅上睡午觉,那只被他宠坏了的猫咪把自己蜷进他两只手圈起来的小小怀抱,我坐在旁边看书,偶尔起身去房间拿桔子,等到太阳渐渐西斜,洗水槽旁边的凤仙花开得格外烂漫,它曾陪我度过了童年快乐无忧的生活,又见证了这个院子如今的寂寞与萧条。但我还是跑去折了几朵,像以前一样,把它的汁挤出来涂在指甲盖上。后来,我在读大学时学会了古体诗的韵律和格式,还以此为背景填了一首苏幕遮:
断垣颓,香径立,风起帘移,蝉噪庭添翳。
院落秋千空寂寂,草木扶疏,一室还苍碧。
忆往昔,还梦至,鱼掩波行,飞燕双双戏。
人面荷花香细细,碎影流光,冉冉年华逝。
年华总是留不住,一晃,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求学,工作,长年在外,外公则日复一日更加走近了那个最终的归宿,时光无垠的荒涯啊,我们一起,行行重行行,走向那个未知的永恒,虽然听不见它的声音,但我们都确切知道它的存在,擦,擦,擦......这每一步都是走在去往永恒的悬崖上。
我还在一个人悲春伤秋的时候妈妈过来了,原来外公已经醒了,喂了一点点粥,妈妈说把他扛出来晒晒太阳,我赶紧进去,“外公”叫了一声,他茫然又迟钝地把眼珠转过来,在我脸上无措地找着焦点,过了很久才“啊”了一声,大家便都安慰地笑了。
我们先把外公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我和妈妈一左一右擎着椅子拉到院子里,表弟把他的氧气也拿出来插到他鼻子里。院子里有和很多年前一样满满的阳光,跛了一只脚的猫正在步态轻盈地跳来跳去,外公微微仰起脸,眯起眼,那表情,分明是在微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广袤无垠的草地,还有那只熟悉的磨旧了的藤椅,但是,藤椅是空的。外公,我大叫一声,四周寂静无声,外公,外公……我开始慌了,“那么大声做什么,西瓜都被你震破了”,外公笑眯眯地走过来,仿佛还是我幼时模样,肩上扛着锄头,怀里抱着一只大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