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开花的植物中,能用“辉煌煊赫”形容的,大概只有油菜花了。油菜花不像其它花,东一棵西一串,而是整片整片地开,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热热闹闹,汪洋恣肆,灿烂而辉煌,蓬勃而繁盛。而且油菜花花期长,家乡的四月与五月,全是属于油菜花的季节。
在五月这个早上,春阳和煦,清风如缎,我携妻带女抱儿,驱车出门。城里百花凋零,柳絮飘雪,渭河两岸的油菜已经凋谢,只剩下繁华落幕后的宁静与充实,沉甸甸的籽穗缀满枝头,以同样的姿势倒伏在坚实的土地上,绿波起伏,谦卑中酝酿着成熟。
由南进入庙宇沟,过老君山,逐渐柳暗花明,恰好追上了春的尾巴,翠绿的油菜表面浮着一些零星小花,粲然烂漫,似乎是对我迟来的馈赠安慰。进入龙台地界,到马年村,豁然开朗,磅礴气势扑面而来。恍然进入波澜壮阔的画卷,进入色彩斑斓的童话,进入扑朔迷离的梦境。山上的热闹刚刚拉开序幕,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闹腾腾地铺展在山间,浮光跃金,丰厚绚烂的金黄高低起伏,勾勒出大山丰膄光彩的神韵。千万朵明艳靓丽的小黄花,自下而上,涌着挤着,笑着嚷着,似揉碎的阳光,千层万层叠加在一起,汇成深不可测的金黄。这金黄又蓬蓬勃勃地散溢蔓延开来,山山梁梁,坡坡屲屲,沟沟壑壑,一溜溜,一块块,一片片,错落有致,灿烂辉煌。目力所极之处,绚烂金黄中夹杂着绿油油的麦子,黄绿搭配,相映成趣!几块覆着地膜的田地,似波光粼粼的水面,明净耀眼。
站在新修的观景台上,身心被璀璨明亮的金黄包围,眼里耳里鼻孔里,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中,满是阳光的芬芳,浓烈厚重,沁心入脾。让人突然之间变得热烈奔放,豪情洋溢,情不自禁啍起几句小女一路唱着的歌:“青山一排排,油菜花遍地开,骑着牛儿慢慢走,夕阳头上戴……”
眼前这芳香袭人的油菜花,我是熟悉的,我是农民的儿子,也算半个农民。播种、施肥、开花、收割、打碾、晾晒、压榨,一粒菜籽经冬历春,繁衍生息,由一粒黑红的籽变成一滴黄亮的油的过程我是熟悉的,熟悉得如自己的成长轨迹一样。在贫穷的山区,油菜是最主要的经济作物,一袋油菜籽的价格抵得上三袋小麦,而且出手快,省了许多讨价还价的繁琐。可惜多年来我年年走过盛开的花田,却从未领略过花开的辉煌。
七月种油菜,八月种麦。麦籽好撒,油菜籽难撒。父亲常说:“菜子能稠没,稀不没!”每年的油菜籽都由父亲撒,要把一碗菜籽均匀地撒在一亩地里,这需要点技术。父亲常将菜籽和在尿素中撒。那一年初夏,正是油菜花谢酝酿成熟的季节,父亲胳膊上挨了一镰刀,筋断了。我是在去医院的路上见到父亲的,父亲躺在颠簸的三轮车上,满身是血,不省人事。我本以为父亲命已休矣,幸好那次父亲活过来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到种油菜时,父亲的胳膊还不能动。我和父亲到山背后去种油菜,地翻耕完后,该撒籽了,父亲耷拉着胳膊,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坐在地头自怨自艾。我要撒,父亲不让,一定要等着母亲。我拗不过父亲,二话不说,端起脸盆,菜籽里和上细土,迈开步子,来来回回撒了几遍。结果是一亩地里我撒了二碗半油菜籽。父亲在地头长吁短叹,坐立不安,直说一年的庄稼完了!
待到菜籽破土而出,我种的油菜稀稠不一,一撮一撮的,比别人家的绿许多。入冬时,翠绿的叶子浮满了地面,有些竟跃上半空。开春后,一棵一棵的油菜开枝散叶,挤挨在一起,地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这时,四月的一场厚雪,肆虐了地里的油菜。天晴雪融后,满地的青枝绿叶残不忍睹,压折的枝条平铺在地里,满目狼藉。田间地头,没了春日的盎然生机,只剩下乡亲们的唏嘘哀叹。五月的一个周日,我走进那片油菜地,眼前的情景让我欣喜不已,满地的金黄瞬间明艳了我的双目。折断的枝条上又发出许多新枝,正一边开花一边生长,且比雪前的更为茁壮灿烂,这些油菜,又活了!端午过后收割油菜,铺在地里的籽穗比我还长。我一边挥镰一边自吹,父亲笑而不答,只顾挥动受过伤的手臂……
今年四月,天公不作美,正当山下油菜花烂漫盛开,山上的油菜蓄势待开的时节,一连落了几场雪。山下的油菜倒没多大的影响,可苦了山上的油菜,厚厚的春雪饱含水分,沉甸甸覆压在油菜上,压折了枝条,冻僵了花蕾。看着微信朋友圈中遭殃的油菜,我想,今年的油菜绝收了。天晴两三天后,我准备去龙台,车过老君山,南山中的皑皑白雪令我望而却步,只好在孩子们的哭闹声中半路返回。事后和朋友聊天,我打趣说:“油菜冻死了,县上全力打造的油菜旅游节怕泡汤了!”其实旅游节的事我不在乎,“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我在乎的是农民辛苦一年的收成将会泡汤!
没想到弱不禁风的油菜,在这美好的五月,再一次惊诧了我,同时惊艳着的,还有成群结队的赏花人群。田间路畔,观景台上,到处是驻足而立的游人,男女老幼,笑靥如花。人们拍照留连,赞不绝口,沉浸在金黄的颜色与金黄的味道中,人面菜花相映红。
微风过处,万花揺首,金波荡漾。钻入花海,扑风捉蝶,任凭金黄的花粉沾满衣衫。眼前这些金色的油菜花,在这温润的春日,早已忘记了秋霜冬雪。蜂围蝶阵中,只有生之喜悦。看着满眼繁华,脑中又浮现出席慕容的那句诗:“我已亭亭,无忧亦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