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丁引
“咕咕咕咕,割麦种谷……”
当布谷鸟冒出第一声啼叫。孩子们便忙碌起来。小丫头们从衣柜里翻腾出躺了一年的裙子,转着圈在身上比划,盼着天气再暖和些。小子们也不闲着,开始摆弄攒了一年的玻璃酒瓶;先把酒瓶里里外外冲洗干净,接着在瓶盖上钻上孔;然后找来一截电线,抽出铜芯,留下胶皮,就得到一根“吸管”。最后在瓶中灌上新鲜冰凉的井水,丢几粒冰糖,盖上盖子,将“吸管”从瓶盖孔穿过,再摇晃几下,一杯夏日必备的饮料就做好了。再用点心的话在里面切几块苹果,掰几瓣橘子或投一枚大枣,抿一口淡淡的,仿佛有了不同的口味。
当孩子们如愿穿上裙子,背上饮料在学校里晃悠几天就要放麦假了。
麦收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刚过小满,大人们就像探子似的戴着草帽,别上镰刀,在田间地头来回寻摸。金黄的麦穗挤在一起将村庄映得透亮。家家户户的院子里也陆续传来“哧嚓,哧嚓“打磨农具的声音,好似一场大战在即。
在听到第一声冰棍叫卖的早上,村子突然沸腾起来,人们像接到了统一的命令,冲了出去。一时狭长的乡间小路上鱼贯行驶着驾子车,三轮车、拖拉机……,”突突突,一串串马达声和车流将田间和村东头连在一起。在村东头,富贵爷爷几个人牵上牲口拖着碌碡碾出了一片平整的场地。他们归置好打麦机,架上夜间照明用的灯泡。刚蹲下去抽上一袋旱烟,麦车便开过来了。收割好的麦子扎成捆,满满的装上车,像只喝醉的刺猬一样摇摇晃地驶进麦场。打麦机见了麦子像见了生人的狗,狂吼着大叫起来。叫的起劲便张开大嘴将麦穗和着秸杆一并吞进肚子。即刻,金子似的麦粒像小溪一样从它肋下流出。也许是吃的太快,坏了肚子,秸杆随即从“屁股”处,一道弧线被扬出去。一时间,大地开始颤抖,空气开始振动,麦场上烟尘四起。人们精心而有序地伺侯着这个“铁家伙“。草帽上用毛笔写着的姓氏像一面旗帜将一大本家的人全部召唤在一起。青壮劳力一部分被安排在“运输“线,继续将田里收割的麦子运向场里。一部分被安排在进仓口”投喂“。最后几个”搞清洁“,操着木叉将秸杆移走,搭成垛子,其他人全部是后勤,妇女和半大的孩子操着簸箕,脸盆、筛子排在出粮口接麦子。再小点的负责张口袋。就连拄着拐杖的奶奶们也不闲着,她们挎着篮子一趟趟地往麦场里送水送饭。机器一旦开动每个人都像马不停蹄的齿轮飞速旋转容不得片刻喘息和懈怠。但是也不能慌乱,其中各有门道。进仓口的若是急了,”投喂“的多,机器会消化不良般地卡住。喂的少,机器就会饿肚子,打空转。搭垛的若是快了,麦垛就虚,拢不高,需要常换场地。搭的慢就会造成堆积,影响出秸杆。接麦子的,撑口袋的,所有人的动作在机器的律动中渐渐协调,慢慢默契。大伙顶着巨大的轰鸣声,互唤着,吆喝着,这热情也唤醒了远处其他几台机器。麦垛像一座座金色的小山,越堆越多。麦口袋拼筑出一块块洁白的小岛,面积越铺越大。此起彼伏的马达声越来越响。人们相互间的称呼也越来越短。平时称呼“刚哥”、“福旺叔”、“百顺爷”的,也直接称呼哥、叔和爷了。
劳作通常需要一整天。等麦场上安静下来往往是满天星斗了。大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收拾上农具,装好麦子,最后将麦垛上睡着的孩子抱到粮车上,踏着夜色一并拉回去。
接下来还没完,还要抢着好天晾晒几场。趁着有风,扬麦去尘,最后才能灌进粮仓。农民们再加把劲将秋庄稼种进地里,浇了水,便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村里的日子重新又慢了下来。在这慢下的时光中傍晚是一天中最悠闲的。在河里泡够了的人们沐着晚霞,搭着衣服,拍着肚皮,唱着小曲,松松垮垮地翻过河堤走下来,路过自家菜地随手摘根黄瓜,在渠里涮了边走边嚼。
天再晚一些小小家的大槐树下便会坐满了人。这时暑气还未完全褪去,晒了一天的槐树下弥漫着怡人的青香。这气息仿佛让夜蝉的叫声也圆润了很多。人们也有心思把吃饭当做一件重要的事来对待。他们摇着蒲扇,脑门上贴着薄荷一趟趟地将碗碟端出门来摆上,不忙着吃,等着躺椅上,竹凳上,倒着的石碑和石碾上都有了人,再划拉起筷子。碗里其实都是些寻常的吃食但却讲究。拌了萝卜丝的菜煎饼必定要配上一个小碟,里面是用醋、香油和蒜汁配好的蘸料。白面饼定是用刚打下来的新麦秸杆当柴烙出来的。将面饼摊开,上面是均匀的细花,夹上一箸翠绿的青炒小白菜,用筷子夹了饼沿圈成筒状,抽离,小拇指将面圈尾端挑个弯,便可一饱口服了。也有吃的鲜的,从早玉米田里摘了肉质肥美的黑蛋蛋(一种生长在玉米杆上的菌类)炒上一小碗,也有将青里泛红的西红柿浸在冰凉的井水里镇了捞出来拌着糖吃的。即使吃上一碗回锅面条也会不时”咔哧”地配上一口菜青椒。遇上可口的饭食彼此也不忌讳从别人碗里夹着吃。甚至也有把整碗都抢走的。那被抢的也只是满足的笑骂几声。
人们打打闹闹中吃饱了饭,便开始谈天说地,讲古论今了。年轻人们恭敬且有意地向年长的一件件求证村里的故闻旧事。这些事情其实早已知晓,但却能将老人们的精神喂得越来越旺盛,起了兴子便会再讲上几段。今天孙爷爷就讲起位于花蹊村和水磨村交界处一座古庙的故事。
传说在很久以前,沁河发了一次很大的水,洪水咆哮着,在大堤上撞出了一个豁口,一时间很多村庄被淹没了。正当人们束手无策时,不知从哪里来了对双胞胎。哥哥叫堵,弟弟叫口,自称是治水的行家。大家在这哥俩的带领下在水中打木桩,填沙袋,豁口逐渐缩小。待决口处剩一丈多宽时水流愈发湍急,入水的木桩、沙袋和砖石,倾刻被卷走。眼看附近的物资将要用尽,这时两兄弟从容的走上前对大家说“洪水过后乡亲们定要记住种柳、屯牛、挂钟这三件事“。说完转身抱在一起纵身跳进洪水化成两块巨石,将决口牢牢地堵住。洪水过后,人们重新过上了宁静的生活。村民们经过琢磨终于明白了“堵口“兄弟留下的那句话的含义。于是贴着河堤靠河一侧栽上柳树林带,用来缓冲河水的冲击。在河堤上每隔几十米砌一座梯形的土石堆,人们管它叫“土牛”,以备防迅使用。最后为了纪念这对兄弟,在决堤的地方又建了一座小庙,唤做”堵口庙。庙的旁边种了一棵柏树,树上挂着口钟。发大水的时候只要敲响那口钟,十里八村的人都会赶过来参加抗洪。多少年过去了,柳树林长成了一望无际的柳坝,柏树也长得两人合抱那么粗,前两年上游修了水坝,涨河发水的事很少再发生。但那口钟还在,只是钟杵不知早被谁捡去当柴烧了。
当夜空中能看到三等星的时候,胡同里悄悄地驶出了一艘“船“。”船“头插着根木棍,木棍上挑着玻璃罐头瓶,瓶里点着一截蜡烛。“船”上坐着小小和秋成。最近他们正忙着到处摸蝉猴,等攒够了换了钱去集上买一个“变形金刚”。摸蝉猴晚上要走很远,今天他们打算造一辆“座骑“。下午小小和秋成各自从家里推出一辆驾子车,把车辕两两用绳子绑在一起组成了一辆四轮车,再配上一对竹篙,乍一看更像一艘庙会上的旱船。造好了“船“两人晚饭也没顾上吃,就迫不及待地跳上去,捉住竹篙用肚子顶住,在地上用力一撑,“船”便出了“港”。
秋成家的“小虎”套着绳子拉着车跑在最前面,这样撑“船”的便不怎么费力。驶过麦场,上了堤坡继续向东走。堤上很静,只能听到“小虎”脖子上叮当的铃声。“罐头灯”照不远,只在车上涂了一圈淡淡的光晕。秋成坐在车头,时不时唤着“小虎”。小小躺在车厢里,颠跛的路面像起伏的海浪。“海面”上偶尔会飞来几支海鸥,不,是蜻蜓和蝙蝠。夜像魔术师手中的布,遮盖起来的一切都充满了神秘。驶过堵口庙前那口大钟不远,就来到最稠的一段柳坝林了。这里不仅是个摸蝉猴的好地方,一年四季都是个好去处。
春天这里是出美食的地方,小伙们吹着柳笛成群结队的挎上篮子在这里撸柳叶或掘马齿苋,回去过了水,或清调或烙菜饼。
到了秋天这里就成了放学后的“战场“。万物萧瑟,这里仍树高林密,其中遍布着“少林、武当、华山”各大门派,上演着“寻宝”“决斗” “暗杀”、“复仇”等一出出好戏。冬天的柳坝林好似一个狩猎场。一场大雪过后,大地陷入沉寂,别怕冷,牵上狗,踏着雪,带上弹弓,走进柳坝。眼前的景致定会让人驻足。层叠交错的虬枝铁杆上,皑皑的敷着一层白雪,黑白相映,格外分明。好似一幅长卷的水墨画。斑鸠和麻雀在这画中就格外的显眼了。运气好的话还会突然串出一只野兔,在深深的雪地里它定是跑不快的。
最有意思的还属夏天。骄阳将大地烤的炙热,柳坝林里却一片清凉。茂密的枝叶交织在一起,孩子们像猴子似的或沿着树叉或荡着树枝,矫捷地从一棵树攀到另一棵。若是玩累了就躺在垂下的枝干上纳凉,或者像鸟儿一样高高的在树上筑巢小憩。小小和秋成的“秘密基地”就建在树上。为了防止遭到破坏,他们在附近最最高的一个树叉上选好位置,然后用柳条环绕几根枝叉,织成碗状,最后在底部铺上干草,一个既结实又舒适的巢穴就做好了。为了让这个“基地“更显得秘密些,在干草推下还埋了一个装饼干的铁盒,里面藏有很多宝贝,有弹珠、链条枪、小刀、火柴有时也会藏些吃的。“基地”建好后还参考《自然》课本里的平面图,“煞有介事”地绘制了两张“藏宝图”各自揣在身上。 这片林子在村外,晚上少有人来,选在这里摸蝉猴往往会收获颇丰。
秋成停了车,留下“小虎”看着,拎上“罐头灯”和小小顺着堤坡滑进了柳坝林。
林里一阵凉意,晚风拂过柳梢发出窣窣的声音,像窃窃私语,唤得一串串绿宝石般的萤光像气泡似的从草丛中吐出来。小小挑着灯负责照明,秋成爬高上低的逐棵树进行扫荡。今天运气不错,不一会儿就装满了一小罐蝉猴。由于时间还早,小哥俩打算到基地里去歇歇脚,顺便吃点东西。于是两个人便寻着标注的记号来到”基地“所在的这棵树下。眼前这树异常粗壮,小小和秋成拉手着才能勉强抱住树干。往上看,茂盛的枝叶像一顶巨大的帐篷,”基地“就藏在上面。
秋成俯下身解开鞋带,结成套环。他甩掉鞋,双脚各挑套环一端,抱住树干,往上一纵,两脚贴上去将绳子撑开箍在树干上,待下半身定住后,抽出手再往上攀,如此几下就爬了上去。
“呼拉”一条综绳扔了下来。坠下的绳头结了环,另一头绕过巢顶的树干坠着块大石头。小小踩住绳套,拽紧绳子,脚下一紧,身体便离了地。这是小小发明的“纵云梯“。秋成借着石头的重力拉绳子,小小就会跟着”腾云驾雾“般穿过层层枝干向上飞升。他在空中摆着飘逸的姿势,一只手掐诀在头顶开路,不时用脚尖点一下身旁的树叶,好似蜻蜓点水一般缓缓地上了树。接着和秋成合力将石头重新拉了上来。
银河静静的在夜空中淌开,人马、天琴、巨蛇等星座像上古的符咒布满天宇,深遂中仿佛隐藏着某种奥秘。秋成剥开花生抛起一粒用嘴巴接住,小小在一旁半坐着靠着干草,软软的,又一阵风吹来,枝杆微微晃动,像躺在摇篮里一般。
不远处是一湾芦苇丛,丛中露出一截火山似的土堆,那是一处废弃多年的瓦窑。窑口早已被封住,南边塌了个口子。这里是“沙场秋点兵时”最后要攻克的一块城堡。游戏玩到最后,往往几路人马最终汇聚在此,将土堡团团围住。“城堡”里的人只要守好塌口,窑沿布置上兵力就可居高临下地往下扔土块。下面的人虽然多但往往会吃亏,脚下多是沙地,缺少弹药,不能反击。也会有几个勇敢的攀着窑坡上长出的藤蔓往上爬,往往没到半中间就被火力压制下来。双方“兵力“你来我往最终会胶着很久。
跃过瓦窑是连伏的瓜田,三角形的茅草棚像哨所似的点缀其中。再过段时间西瓜就要成熟了,瓜农们为了劳作方便,这几天吃住都在田里,忙碌了一天这时也都已睡去。瓜田的尽头是一片洁白的沙滩,沙滩外是……
“沙滩呢?”小小突然坐了起来。往日依着沁河的沙滩没了踪影,银链似的河水,变成了一条闪闪的玉带,宽阔了许多。
“涨河了?”秋成闻声向上一弹,攀着头顶的枝杆,跃了上去,疑着神向西滩眺望,一些地势低洼的地方已成了亮晶晶的一片。
”快看铁塔“秋成指向河边的高压线塔。“下午我从滩回来时,那里还没水,现在都漫过它脚脖了“
“真的涨河了?”小小惊奇地抬头问到。
“涨河了---涨河了---”秋成没顾上回话,便卯着劲对着瓜田喊起来。小小也跟着喊起来“涨河了---涨河了---”
记得上一次两个人这么大声的喊还是去年的一个晚上。那时电视剧《风神榜》将要播剧末的最后两集,当天却停电了。眼看演出时间已过去大半,村里还是黑灯瞎火,人们只能一边抱怨却又无可奈何地上床睡去。小小起夜小便回来,揉着惺忪的眼睛,突然眼前一亮,来电了。他裤子都没来得及提趿拉着鞋跑去打开电视,转而奔出院门。
“来电了---来电了---”小小叫上秋成两个人沿着大街边跑边喊。
“来电了---来电了---”一边吆喝一边拍着各家的大门。所过之处家家户户陆续亮起了灯。对于这两个“小信使“来说,告诉大家来电这件事远比剧情更吸引人。
今天却不怎么奏效,由于在旷野,且有些逆风,声音没送出去多远就消散在夜幕中。
“怎么办,瓜田里还有许多人,他们会被河水冲走的。“”要么,我们跑过去告诉他们吧“小小有些着急。
“不行,瓜棚这么多,这么分散,我们能跑几家?等我们跑去,说不定水就淹过来了。”“我们也跑不了。“秋成否决了这个提议。
“要是有个喇叭就好了”小小手里捻着干草。
秋成锁着眉回头望了下村里,他的目光滑过堤上的古庙时定住了,手一松掉进巢里。小小吓了一跳。
“走,我们撞钟去”秋成不由分说的将绳头递过来。小小顺着绳子溜下了树。秋成收了绳子跟着也爬下来。两人上了堤,来到庙前,望着头顶上的大钟傻了眼。---没有钟杵怎么敲。小小还在愣神,秋成已从车上取来竹杆对着钟抽打起来。
“嗡、嗡“几杆子抽下,竹杆裂成了条。大钟只是哼哼了几声。秋成又找来另一根继续甩打。
“嗡、嗡“杆子又裂开了。秋成喘着粗气扭过头看了一眼,河水已经漫过沙滩,先头的几股已经流向瓜田。情急之下他从腰间摸出弹弓和石子一颗颗的向大钟射过去。叮叮当当的脆响过后,秋成红了眼,举着拳头扑过去用力去砸,大钟纹丝未动。秋成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们用车撞”不知道什时候小小已解开了绳子,将一辆车推了过来。
“像撞城门一样,让车辕去撞钟”。小小边解释边将车尾压下,让车辕高高扬起。可是不巧,车辕离钟的下沿还差半寸。
“等一下”秋成一骨碌爬起,拉着另一架车向土牛奔过去,小小明白了他的用意,也跟了过去。两个人或用手挖,或用脚踹将土块运到车上,再推到大钟旁卸下,踩实了,垫成坡,将车子重新推上。这时车辕已经超出钟沿有半寸多了。两个孩子看了相对一望会心的笑了。
秋成揩了把汗,“我数一二三,我们推着车帮,一起使劲”。小小使劲地点了点头。
“一、二、三、咣---”车辕像一尊昂首的炮,终于开火。车子一个回弹将小小带倒在地,他揉了揉膝盖踉跄着重新爬起来。
“一、二、三、咣---”车轮从秋成的脚面上压了过去。秋成咬着牙用肩膀继续顶住。
“咣---咣---咣---“大钟像一座沉寂百年的金刚被彻底唤醒了,它向远方怒吼着。这吼声将夏夜的寂静打破,就像打垮了一座城墙。
这时河滩上,村庄里渐渐响起了嘈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