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
耳
根
折耳根算是很早感知春天到来的植物了,每年过年前后就开始挤出泥土探头探脑。最早冒头的总是田埂边,细看还只不过像圆珠笔尖大小的一星点红影,不过两三天便成了一个个小红心了,可能因为近水,长势更快,也更为肥美壮硕。刚露两片小芽的时候最为鲜嫩爽口,气味也更平和。
这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三三两两地带了割草刀和小锄头到处去撬(qiāo)折耳根。很多时候并不满足于挖起一截小嫩芽,而是顺着根子不断地挖下去,大块大块的泥巴被刀撬开,白白嫩嫩成串成网的折耳根倏然出现,大约盗墓者发现宝藏时的欣喜也不过如此吧。有时候不小心连别人家的田埂也被挖穿,被发现的时候免不了要被骂声“挨千刀的讨嫌娃儿些!”但是想想折耳根拿回家淘洗干净,那白中带粉,饱满水灵的样子,加点儿酱油、盐、姜丝儿、蒜粒、火烧糊海椒(辣椒)一拌,又脆又爽,下饭极了,就觉得便是真的挨一千刀,也值了。
大概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有天听说同村比我略大一点的小男孩周末挖了折耳根去附近的工厂卖了不少钱,我心里就开始盘算了起来。那时候真的是穷得舔灰,在我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零花钱”这个概念。三顿饭是能吃饱的,穿的刚好够换洗,有一次冬天晚上把新买的鞋子在炉子边上烤着,第二天烧成了灰,就打了一个冬天的赤脚。
到了下一个周末,星期六中午放学就飞跑回家,院里小孩约玩都不去,回家把书包一扔就背着背篓和刀迫不及待往外冲,出门就撞到爸爸,一声断喝:“你撞鬼了啊,飞檐跑马的做啥子?”
“我要挖折耳根去庆岩厂卖。”
“打你的胡说,你要挖折耳根去卖,折耳根卖你还差不多。”爸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也不理他,顾自跑了。
刚开春的水田,光脚踩进去还有点冷,不过多站一会儿也就感觉不到了。大多地方都不是沙地,挖起来很费力气,带的泥也多。怕被田主人骂,还装着是在割草的样子。足足挖了一半天,手也慢慢起了两个泡,隐隐作痛,但最后看到半背篓折耳根还是很高兴。
一晃天都擦黑了,赶紧跑去河边把我的折耳根宝贝清洗干净才回到家,匆匆忙忙拨了几口饭,就开始去整理折耳根了。一根一根捋好,把须都尽量去掉,手握满满的一把为一扎,再用稻草绑起来码好。
那时候脑子里想的全是钱,五分钱一把,那我这些差不多有五块钱了,可以买很多东西了。瓜子都能买十斤了,不得了,半年都吃不完;三角粑一毛钱三个,一块钱三十个,五三一百五十个,得撑死了;对了,一直想要个铁文具盒,要一块多,也能买几个了……
捋呀捋,捋呀捋,到爸妈都看完电视了,我还没捋完。大约他俩看我那么认真,也不好意思再泼我冷水,帮着我把剩下的都捋好了,一共80多扎咧!还问明天要不要送我下山去。庆岩厂是国营大型兵工厂,大概跟县城差不多大,厂子里有市场也有学校和医院,有很多讲普通话的外地人,在我们眼里比县城还洋气。那时候我们赶集买卖东西从来不去镇上和县城,都是去庆岩厂。说是附近,其实也有五六公里,还有一段山路。
第二天一大早我一个人去到了庆岩厂的自由市场。到了一看,嚯!好多卖折耳根的小孩子。上周就去过的同村小孩都已经要卖完了。还好我的折耳根成色比较好,根根都是肥嫩幼白的,对比起来旁边的就瘦得像营养不良。
我就那样挨着他们挤在边上,掏出几把摆地上,也不好意思叫卖,只偷偷拿眼瞟着来往的工人(我们当时对所有非农人员的统称)们,揣测谁会蹲下来挑几把。
起初有人问,我都是昂头答“五分一把”,有人讲价我都不理,有人东挑西捡还是回头买了我的。渐渐地日头高了,感觉有点点热了起来。看一些老人翻来翻去又不买,还偷偷用手掐看嫩不嫩,每翻一下我的心就颤一下,又急又气,又不敢骂人。万一越翻越烂卖不完怎么办?不端着五分了,四分也卖了吧。
“噔噔噔”来了一个细高跟,蹲下来了,伸手拿起一把折耳根问我价,那手指真细长呀,又白,又嫩,比我的折耳根还要白嫩,指甲涂得红红的,像凤仙花,真好看,一抬头,脸也那么白,比我家的墙还白,嘴巴也是红艳艳的,像正午会变色的芙蓉花瓣。不自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粗又黑,指甲里还有泥,顿时觉得好丢脸,话都不敢大声说了。
“小妹儿,可以少点不?”
“没得少了。”
“都不新鲜了,叶子都蔫了。”
“没浸水看起蔫,拿回去洗一下就活了。”
“叶子都破了。”
“哪里有破!”
“一分一把,我就给你全要了。”
“不卖!”
“你这又不要本钱,到处都是,随便哪里一挖一堆,一分一把,简直就是白捡钱。”
“不卖,你走吧。”
我脸都涨红了,摸着手上的血泡,好想哭出声来,到处都是你怎么不自己去捡啊?她磨蹭了很久,我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眼看快中午了,人越来越少,索性一毛钱三把,一下就被几个人抢光了。把兜里钱掏出来,捋整齐,数了几遍,只有三块多,还是止不住地高兴起来,毕竟是生平第一次挣到钱,而且三块多也能买不少东西。
出市场不远就闻到三角粑的香味飘来,我还没吃早饭呢。三角粑就是把很稀的米浆倒到一个有很多三角形格子的平底锅上烙出来的一种米糕,味道像发糕,又没发糕蓬松,吃起来比发糕细嫩甜糯。烙之前刷一层菜油(油菜籽榨的油)在锅上,那香味跟花生油很不一样,带着一点辛辣的冲味儿,飘得很远,烙好之后外皮金黄焦脆,内里雪白柔软,香喷喷热腾腾,烫得舌头直打转儿。
之前我也没吃过几次三角粑,大约是逢年过节间亲戚们买给我的。拿着钱踌躇了好久,吞了不少口水,只买了一个,三分钱。拿着三角粑小口小口吃着,心里哼起歌儿:“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后来那些钱怎么花的,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天爬起回家的小山来也不觉得累,还一个人坐在半山腰看了好一阵山脚下运煤的火车,春天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山风吹过来,好凉爽。
后
记
多年以后,我来到了远方,认识了许多远方的人,听他们谈起远方的村子、远方的野草、野花、野菜,才知道许多物事,原来我们村也是有的,只是我并不认得,或者不懂得它们也是能吃的。譬如车前子啦、清明草啦、蒲公英啦、马齿苋、水芹菜等等,很多很多。像荠菜,最早我们都是当毽子踢,或者拿来喂猪,直到小学课本里出现《挖荠菜》,才知道弄来吃。我们村的槐花开起来也是很放肆的,洁白晶莹,成串成簇,槐花的香味很轻、很淡,有点儿甜丝丝的,似有若无。我们只是喜欢掐一把放在嘴里嚼,可惜那时还不懂得“口齿噙香”这个词,真是暴殄天物啊!
说我对吃没有热情也不是,馋还是很馋的,但就是无论如何达不到吃货朋友的境界。他们说起吃的来总能眉飞色舞两眼放光,形容味道也是非常多的说法。不像我只有几个有限的词“好吃”“下饭”“好脆”“好香”,及至没有词语。要下饭干嘛呀,吃那么多饭得多大负担呀,可能真的是祖辈过去的饥饿记忆被写进了基因。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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