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家,搞完卫生出去溜达。沿途遇见熟悉的邻居,笑嘻嘻地问,去坝上?我也笑嘻嘻回答,去坝上!
坝上是长川坝。志书有载:明万历五年,县城南至澉浦一段,因河身淤积,南高北下,新河水无停蓄,荡田四千余亩连年荒歉。里人徐光治于明天启(1627),始起筑长川坝,以阻捺之。
这样看,长川坝初始是源于一道堤坝。或者也因为此,老人都喜欢称呼长川坝为“坝上”。如此,简洁又亲切。
我便是坝上人。出家门往南,再往东,过了桥就到坝上了。
天适时下起了下雨,蒙蒙的。之前生产队里的仓库场已经不见了,那是我小时候的乐园。夏末有雨的时候,队里的妇女都会聚拢来选棉花。品质好的或瑕疵的,在她们的手中飞快地落入不同的大麻袋。待选的棉花堆的山一样高,我们乐此不疲地爬山棉花山,再“嘭”一下直直跳下来。晚上回家,感觉背上有东西在慢慢蠕动,一摸,一条粉红色的棉花虫,跳两下,裤管里又掉下两条来。
当然,更盼望的是过年。仓库场上一溜的石臼,还有磨的雪白的糯米粉,看架势就知道要打年糕了。
我妈热气腾腾地在其中,冬天里的她,额头沁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邻居伯伯每抡起木锤砸一下年糕,她就迅速把年糕从臼底薅起来,等待下一锤。年糕滚烫滚烫的,我妈每薅起一次,就急忙用嘴巴使劲吹气。石臼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更多的是孩子,眼里充满了期待,嘴巴跟着木锤的起落一张一合。终于,年糕从石臼里被快速捞起来丢入竹匾,婆婆大妈们用手压成一个个椭圆状,并在收尾的时候顺手捏下一块年糕头来递给我们。我们雀跃着接过,立马往口里塞,烫的眼睛都是湿润润的。
桥是三号桥,虽然我迄今都不晓得一号桥二号桥在哪里。
过了桥左边是长川坝小学,长长的U字型平房。低段都是坝上的学生,高段的时候有两个平行班,秦山村和杨柳村的学生加入了进来。
这个印象开始慢慢模糊,隽久地刻在脑子里的是小学西面的露天操场,隔三岔五会有电影放。放电影的那天,我和妹妹用箭一般的速度射回家,扛着长凳去操场上占位置。
那时候,我不过七、八岁,妹妹更小,我们各扛着长凳的一端,努力把它搬到操场中间。有时候路过胡老师家门口,她喊住我们,来,帮胡老师也去占个位置。那就比较麻烦了,我和妹妹得各搬一条长凳:有时候两只手托着,大力士一样憋着劲使劲走几步;有时候用肩膀横扛着,抵着头拼命跑几步;有时候两只长凳套在一起合扛;实在搬不动的时候,就坐在凳子上喘粗气,然后挪动一端,再挪动另一端。总之,孩子的智慧和力气都用的淋漓精致。
天快黑的时候,操场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长凳,和翘首站在长凳上张望父母的孩子。稍顷,父母匆忙赶来,老远就用悠扬的声音呼唤自家的孩子:建囡、伟囡、华囡......夹杂的孩子们的应答声:阿爸、姆妈,我在这里!声音此起彼伏,或细或粗,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其实我和妹妹基本看不懂也看不到电影放的是什么。等我爸妈来了,紧紧把我们抱在胸前,端坐着像拍全家福一样,我只看到一个个攒动的人头,以及听到邻座嘎嘣嘎嘣嚼炒蚕豆的声音。
小学南侧是长川坝中学,全镇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初中。我背着书包,一路小跑赶去学校,教室里已然传来朗朗读书声,沈校长每次都站在校门口,仿佛专门为了守着我。他板着脸问,为什么迟到?我轻声说,我家周家舍的。过几天又迟到,他依旧板着脸问,家里很远吗?我继续轻声说,我家落塘的。然而好景不长,国庆节我玩的满头大汗滚回家,家里在请客,沈校长在我家。他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说,你周家舍的?还是落塘的?原来沈校长是我奶奶的侄子。
那以后我只能偶尔迟到,不然沈校长就会拿眼睛瞪我,也会恨铁不成钢地点着车棚里整齐的自行车说,你看,他们骑自行车的都没迟到。我不敢回嘴,心里想,骑自行车的么肯定要先到啊。那时候,我多么羡慕骑自行车的同学们啊。偶尔早到,会在校门口看到他们叮铃叮铃地打着铃声进校园。学校的地势明显要低于马路,于是他们进学校的样子是俯冲的,一个个威风的像草原上的骑兵。
我多么想知道他们车篮中的饭盒里装了什么,吃完饭又做了些什么。但是不能,我这么近,得回家吃。
在我羡慕了他们很多年后,一次同学聚会,在上海工作的同学跟我说:晓得哇?当初我最羡慕的就是你这个坝上人。她充满回忆地说,冬天里,我们摸黑出门,踩着自行车,整张脸冻麻了整只手冻僵了,等我们蒸完饭,抖抖瑟瑟到教室,才看见你两手插在口袋里晃进来。
好吧,在那么久的岁月里,我们曾经彼此羡慕。
沿着老沪杭公路左拐往北,是长川坝卫生院,一溜的平房。
长川坝的人到坝上,往南都是喜逐颜开的,买肉、吊酒、剪布。往北都是愁眉苦脸的,捂着胃摁着肚子。大概只有我去卫生院是眉开眼笑的,因为我爷爷是医生,我是去找他的。
我爷爷创办卫生院的时候是1952年,我还不知道在哪里飞。后来他给我讲他的出诊故事,譬如在大风大雨的时候划船去抢救病人,结果一个漩涡把他卷入河里,他九死一生地爬上岸,还坚持去病人家治病;譬如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他出完诊回家,结果迷路了,误踩了棺材,脚下咯吱咯吱响,眼前磷火飞舞。
这些都是他晚上跟我讲的,白天的他总是被围的水泄不通。我踮起脚也看不见,只好不耐烦地在诊室门口嚷,我竞赛获奖啦,教辅做完啦,爷爷洞察着我的内心,站起身来掏出皮夹。但也有很大的几率没有成功,因为我发现围着的病人里,经常有我的老师,我伸出的手尴尬地缩回来,顺手挠了挠头,怏怏回了家。
彼时到坝上的路,比如今的窄三倍。南边是田野,北边是一条渠道沟。夏天运气好的时候,放学会遇到渠道沟放水,满的差不多要跟路面平了。我们兴奋地冲到渠道沟旁,一手拉着树干,一手伸着水壶去灌水。有次我舀着水,脚下一滑,扑通掉进了沟渠里,并迅速顺着水流漂了出去。幸好有位老人路过,赶紧追过去捞了出来。
这条路,我每天来回走四趟,闭着眼睛都可以知道哪里要拐弯,很是无趣。幸而初中快读完的时候,路南开了个棉纺厂,我们放学,她们也下班,挤在厂门口的样子像一群明星。我偷偷跟在她们后面,真好看啊,细腰丰臀,衣服合体,我对美的追求仿佛在瞬间被激发了。
再去坝上的时候,我更多的是右拐。原先的铁皮点心铺搬到路西后,摆了个花花绿绿的服装摊,好看的衣服用塑料衣架高高悬着。服装摊老板叫大江,江北人。大江的女儿跟我差不多大,涂着口红,这个摊归她管。我对江北人很感兴趣,因为我妈总说我是江北船上捡来的,我也对衣架上挂着的“击剑衫”很憧憬:红色尼龙料子,袖管上分别镶着两条五彩的尼龙条,拉链长的可以直接拉到脖子里。很多个傍晚我放学不回家,顺着大江的服装摊再往东,穿过老街,以及老街两边的店面,尽头是供销社的粮油站。
初夏的时候,我妈会出现在这个让我欢喜又讨厌的地方。坝上的农作物,一半棉花一半水稻。秋收后,地翻垦成一垄垄的,在初冬种下油菜,等春末菜籽饱满了,父母就起个大早把它割倒。我和妹妹选平整的地面铺一块大布,油菜穗朝里,而后我们负责在上面活蹦乱跳,把菜籽踩出来。收完菜籽,脸就会晒的似喝醉酒一般。
菜籽装回家还得反复筛、晒,那些日子回家看见满地的菜籽就头疼。菜籽细细圆圆,踩上去稍不留神就会仰天一跤。好容易可以出手,还可以换冰棍吃,自然是欢喜的。
但我又很讨厌粮油站的人,明明平时是认识的,可那时候都面无表情,个个很屌的样子。有时邻居的菜籽很饱满,也晒干了,可最后卖的品次和价格跟再隔壁那家湿湿瘪瘪的一样。还有的,干脆被退回去,说等晒干了再来。于是每每我家的菜籽被抓了一把去检验,我的小心脏都会不齐整地砰砰直跳。
雨停了,我在沪杭公路边停下脚步。这条民国二十一年贯通沪杭的老公路,如今刻满了斑驳的印痕,风或轻或重地掠过它,它被逐渐拉远又弹回。曾让我有美好向往的点心铺和大江的服装摊,已在记忆深处慢慢淡去,生华卖肉的铺子也不复存在。
于是转身往回走,路过曾经的长川坝中学和小学,又到三号桥。有熟人在对面笑问:坝上回来哩?我也笑嘻嘻地答:回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