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瘦长的身影在夜幕余晖的天边挺立许久,暮色重重爬上了他的须发眉目,鬓间的丝丝白发与他年轻的面貌格格不入,这是一个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颀长的身姿迎风而立,神情却郁满忧伤。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远方,仿佛在期盼、在等待......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暗,门外的两盏风灯随风摇曳在孤寂的夜里。
王柏骁一双晶亮有神的眼眸直直地注视着面前桌案上一张古筝,这是一张流转了无数光阴的古筝,上面斑驳错落的痕迹记载着岁月的侵蚀。他缓缓地抚摸着上面的纹路,目光慈祥犹如注视着一个稀世珍宝,往日的记忆如万马奔腾般又一次闯入他的脑海......
“柏骁,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张敬华从身后抱住王柏骁,头埋入他的肩膀用力地喊道,“管他什么见鬼的规矩、世俗、统统都滚蛋!好不好?”他的语气越来越低,像在恳求。
王柏骁回转身看向他,眼中充盈着叛逆、不屈的泪水,他的胸腔内鼓胀着很多的怨气,嘴角却颤抖地说不出话来,最终的情绪犹如蓄势的火山般爆发,他用力地推开了张敬华,喊道:“你为了家族利益背叛组织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要面临的后果!你出卖的代价就是我们之间的恩断义绝!再次相见时我与你就是敌人,我会为他们报仇!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这些话像晴天霹雳般将张敬华整个人彻底震醒了,他怔在原地,扳着王柏骁臂膀的双手慢慢地松开了。如藤丝般的真相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清醒了,冲动不再属于他,是的,他叛离了!背叛了他们之间共同的誓言!
夜色弥漫着雾气重重,忽闻一曲古筝声淙淙若流水透窗而出。
“夜未寐,曲流觞,风卷残霜,人断肠……”锵锵声若玉落珠盘,默念余音飘渺在夜风里。
黑暗的屋子里人影映在墙壁上挥袖抚琴……“张敬华,你在哪里?你还怨恨我当初的绝情吗?”琴断声住,喃喃自语出这一句,仿佛在自问。
王柏骁离开案几,在黑暗的斗室内沉步而出。他推开屋门斜倚在门前的回廊上半眯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看向天空,等候着天边第一缕曙光的出现。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残垣处传来阵阵夜枭的低鸣,声音虽不大,但尖细如刀锋,一声声都被传送过来。
原本闲散独坐的王柏骁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迅速跑向那处,脚步极快。不一会儿他跑到了那处残垣下,被夜幕笼罩的墙体很平常,除了那只浑身黑漆,样貌凶猛的夜枭伫立在墙头,它睁着一双精亮的眸子探着头窥视向四周。
在他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中,一个黑影忽然从墙体后面冒出半个身子来,吓了王柏骁一跳。
“你是谁!”王柏骁的声音急促而惊恐,他睁大眼睛瞪着那个人影。
月光正巧不巧地划过人影面前。他看清了一张脸,那是一张干枯又布满皱纹的脸,是一个老太太的脸!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她的眼睛,空洞无神瞳孔处蒙上一层白色的雾气,或许她是个盲人,但是就是这个貌似“盲人”的人现在竟然绕过墙体,准确地从缝隙处跃出,她径直向王柏骁走过来。
“你......你.......”王柏骁忽然感到胸口一阵紧缩,寒意袭来不由得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感觉心脏仿佛冻住一般,窒息感瞬间使他眼冒金星,头脑昏沉。在他昏倒前的朦胧中瞧见那个老太太俯身观察他的时候眼眸中竟有种似曾相识的目光。
黑夜的天空飘起了细雨,丝丝缕缕绵绵不绝,寂静的荒坡上一棵直耸入云的枯树随风摇曳着零星的几片枯叶,夜是那样静,静得令人胆寒。
王柏骁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屋顶,在他的床边坐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她用爱怜的目光逡巡在王柏骁的身上,张了张干枯的嘴巴,想说什么却又把嘴闭上,只是一味地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
一盏茶的光景,终于有个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沉静,王柏骁用无比低沉地语气开口道:“你真的见过他吗?”
“他?你指的是张敬华?”老妇人反问道。
王柏骁没有回答,心脏猛烈跳动着,他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眼睛里借着月光却有亮光闪动。
老妇人颤巍巍地站起身,伸手在她干瘪的胸襟里掏出一个翠绿的布包,展现在王柏骁的眼前,干枯的手托举着它仿佛圣物一般。
王柏骁眼神盯住它,慢慢起身,并且不由地伸出手接住它,掂在手里很有重量。他缓缓打开布包四角,里面竟然是一尊鎏金娃娃,笑眯眯,胖墩墩的样子煞是可爱。他双手捧起这尊沉甸甸的鎏金娃娃,握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娃娃的鎏金外壳上有些许红棕斑驳的痕记,显示出它的年代久远,王柏骁直视着它,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电光般直贯入他的身体内,恍惚间,娃娃的笑意竟也透露出丝丝神秘恐怖的气息。他赶紧收住目光,嘴里却喃喃道:“你从哪里弄来的,它……?”
“地下墓穴!”老妇人脱口而出,她干瘦的面容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这个娃娃是盗墓得来的?”王柏骁大惊道。
“不!它是我姐姐的陪葬。”老妇人压抑着语气仿佛一声炸雷,将王柏骁从迷蒙中惊醒。
“陪葬?我听说过鎏金娃娃的传说,它能给供奉他的人达成愿望。”王柏骁道。
老妇人双眼含泪,仿佛过往的经历再次浮现在眼前,她哽咽道:“我姐姐临死前用匕首划开胸前的皮肤,任由奔涌而出的鲜血侵染着它,这尊娃娃寄予着姐姐一生的期待。”
王柏骁听着这个犹如传奇般的故事,眼神定定地看着手中的鎏金娃娃,恍如隔世一般感觉充斥着一股魔力加持住他的意念。他立马感觉呼吸急促,胸口像被巨石碾压住似的透不过气来。
王柏骁赶紧将手中的鎏金娃娃塞入老妇人的怀里,语气慌乱道:“你快拿走,我不需要它……我走了。”王柏骁说完抬腿欲走,只是身体还没有恢复好,转身又快头晕目眩的恶心感阵阵袭来。
他一手扶住身旁的桌子,一手捂住头使力抵御着眼前重重黑雾。
“你还是别逞强了,回到床上躺着,等到明早就会好了。”说完老妇人一边扶他到床上躺下,再次将鎏金娃娃放在王柏骁的枕边,又道:“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吧。”说完后她转身向门外走去,临关门时又说了一句:“你和这个娃娃的缘分很深,等到你身体好了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轻轻关上房门离开了。
留下王柏骁满心疑惑的半支着身子怔在当下。
清晨的山雾缭绕弥漫于大山四周,雾气重重中的木屋伫立在宁静的氛围里,除了一两声惊灵的鸡鸣声叫醒寂静的晨间万物,蛰伏在深山的生灵蠢蠢欲动。
王柏骁今早感到浑身清爽,之前的忧闷郁结之气一扫而光,他打开屋门,整个人沐浴在晨光雾霞里伸了个懒腰。
“嗨嗬——”一声中气十足。
他的一双眼睛锐利而漂亮,环顾着四周的山野之景昨日发生的事情不由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古怪的老妇人捧着一尊神秘而又价值连城的“鎏金娃娃”出现在他面前,竟然道出他与那鎏金娃娃渊源颇深。
云边的雾飘飘袅袅仿佛触手可得,王柏骁决定离开雾荒山,他转身回屋,一旦下定决心就立马启程。他仅仅带了件八骨扇,一袭白色褂衫脚步生风地下山去了。
天近晌午时分,王柏骁来到了距雾荒山三十里远的市镇——沙河镇,暮秋时节已经寒气略重,此时的王柏骁却感觉浑身微微冒汗,刚才的脚程赶快了些许。
前面出现一处茶亭,三三两两的人围坐着喝茶消遣,王柏骁赶到此处也坐下来休息片刻。茶亭老板一看又有客人光顾,心里面正得意今日生意不错,他满面笑意地跑上前招呼,道:“客官,您好坐,想喝些什么茶,我这里有雪峰龙井、碧螺清茶、滇西……”还没等他说完,王柏骁扬了下手指示意他停下介绍,随口道:“你看着上。”只这一句话,茶亭老板就会意到眼前这个人是不差钱的主,那就捡最贵的茶品上。
“听说今晚沙河镇有件大事,你听说了吗?”
“好像是洪宗门要选当家人,绣春刀也会露面……”两人交首低语的话音全部传入相隔一桌远的距离,正在品茶的王柏骁的耳朵里。
他仍旧保持着沉静的坐姿,默默地自斟自饮,耳功却已经潜移默化到那些人的眼耳口鼻之下,将他们一纵悄言密语尽收耳中。
风沙骤起,将茶亭的帷幔吹得猎猎作响,刚刚王柏骁坐下的位置此时已经空无一人,风在吹,追寻的侠士正在路上。
夜已黑,风渐住,洪宗门飞鹰阁前乌压压列队站满了人。
只见阁前平地上立起三张镜面乌木大案台,供奉着洪宗门创始人司徒礼的灵牌以及历代当家人的牌位,左右两旁布置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石雕柱,气势宏大。
当家人项英国独当一面站立案前,面对着一众教门弟子。
他双手举香过头顶,口里面念念有词道:“洪宗门历代宗主在上,我项英国忝居洪宗门第九代宗主已经十三年,眼下已历六十花甲之年,精神体力大不如前。为了洪宗门将来更加兴旺发达,今晚召集六处堂主及教众在此一聚,只有一个目的,选出咱们洪宗门第十代宗主!”
项英国一双猎鹰般的眸子逡巡着四周,他在观察,特别是洪宗门中身居高职的各位堂主的反应。
先是站在祭坛旁的红脸汉子方天尧急道:“大哥,你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免得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长得嚣张气焰!”他一边说着一边怒目瞪视着身旁的白面书生。
原本一场严正端肃的选举大会被他这一嗓子吼地打乱了阵脚,场下众人窃窃私语之声愈来愈响。
项英国瞪了一眼红脸汉子,双手一挥,声如洪钟般喊道:“肃静!有什么意见一个个地说!说呀!”
红脸汉子硕人之宽,却在项英国一瞪眼的愤怒下败下阵来,他有些慌张地躲避了项英国的目光。这是他的大哥,是能够让他死他绝不敢生,是他一生最崇拜的人。
此时王柏骁已经悄然俯身于飞鹰阁屋檐旁的凤凰树上多时了,他掩藏在树枝间窥视着下面的动静。
夜仍旧冷得沁骨。
金钱、权力、女人,这些夺人心魄的欲壑,将这些身怀绝技的绿林好汉变得蝇营狗苟,把当初的豪情壮志一股脑地抛之脑后。
项英国看出今晚是选不出什么结果,在发现绝大部分堂主都是拥护自己的时候,他的心确实安定了不少。正在这时,一个女人排众而出,她高声叫道:“各位英雄,我李彩衣今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一个秘密!”她一只手指指向天,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她。
项英国看清来者时,只觉自己的头皮被万千钢针刺中,连呼吸都快停滞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还活着,竟能掩人耳目,混入教众之中,潜入了飞鹰阁。
她来了,是带着死神的召唤来的。
“项宗主,想必你对我不会陌生吧。”李彩衣转身对众人高声道:“今天我就向各位揭露项英国的虚伪面目!他!不是你们的宗主,前任宗主张乘风无疾暴毙,凶手就是他!”李彩衣怒目而视,手指着项英国,因为仇恨她的身体都在发抖,她的眸子里仿佛有火簇在跳动。
她又道:“原本张宗主传位之人是白衣堂主王天鸣,项英国觊觎权位,毒死前任宗主张乘风,篡改密诏,斩杀王天鸣全家,这种阴险残暴的小人怎能做洪宗门的宗主!”
还没等她再次张嘴,方天尧早已经一拳打过去“砰”的一声闷响击中那女子的前胸,接着动作利落地将她反手摁在地上,下手一点没有留情。
一个瘦弱女子那经得起这粗壮糙汉的一拳 ,李彩衣因为胸部骤然受到重击,一口气憋在胸腔,剧痛差点让她昏死过去。
项英国走上前蹲下身去查看那女子还有没有鼻息,却听见背后一声惨叫,那简直不是人发出的声音。
他赶紧转身看去,一股可怕的黑烟自方天尧右上臂开始滚滚而下,方天尧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还未来得及感受到可怕的疼痛。突然他的双眼突兀,“噗通”一声跪卧在地上,他搂住手臂发出襂人的惨叫声回荡在飞鹰阁的上空。
李彩衣口悬鲜血,“咯咯咯……”的开始狂笑,阴气森森的笑声使在场的人听得心里发怵。项英国气急败坏地指着那女子,嘴巴不受控制地抽搐道:“你、你、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自从踏入波澜诡异的残酷江湖,项英国就亲眼目睹过“五毒教”施巫采毒的手段,他不敢相信面前的李彩衣竟然懂得江湖上隐匿而神秘的黑巫术。
躲在凤凰树顶的王柏骁亦是看出此女子使用的是西域黑巫术,源自西域五毒教的毒门邪术。他嗅到了危机的气息,或许就在今晚这个静谧的夜里潜藏着更大的危险,不可避免的血光之灾正在蠢蠢欲动。
众人救之不及,便抢上前去,李彩衣腾空而起,夹手夺过来人兵器,掷入一旁树干中,瞬即双掌向项英国急劈过去。项英国被这疾风骤雨般的连贯招式击得连连后退,眼见无法招架,只得闭目等死。
哪知李彩衣忽感背后有风,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男子凌空破阵,飞身疾来,面对这强劲风道李彩衣不及退让,亦伸出双掌相抵。王柏骁看见她的掌心处涂着一层黑状粉末,随着她的掌风呼啸而来,他心下一沉,这些微末一旦近身,必将身中奇毒。
王柏骁双腿一转,劲风一收就轻轻地落在数丈之外。李彩衣见那男子轻飘飘地躲在远处,并没有被她的毒掌伤着,脸上一怒,凌空飞踢,直冲王柏骁面门而来。
可当李彩衣迎面见着王柏骁的模样时,她手上一慌,双腿蓦然无力,“嗖”的一下从半空中坠了下来。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李彩衣趴在地上口中含血,扯着嗓子喊道。
王柏骁走到她身旁,一脸平静地俯下身子想搀扶她起来,他看到李彩衣的眼眸里透着复杂的情绪,好似恐惧又似悲伤。
“太像了、太像了……”李彩衣喃喃地反复说着这句话。
“我像谁?王天鸣吗?”这一句话一出口,仿若惊雷般炸响在某些人的耳朵里了。
王柏骁扶着形容恍如呆滞的李彩衣,转身面对众人,项英国走近定睛一看,心脏一下跳到嗓子眼,“我的妈呀!见了鬼了!”
“你?你是王天鸣那个失踪的儿子,是不是?”项英国惊道。
“你其实应该说,是那个死里逃生的儿子!”王柏骁锐利的目光扫向前排的六位堂主,问道:“众位叔伯,我说的是也不是?”
他们六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的变故让他们不知如何应对。
其实六位堂主心里跟明镜似的,历代更迭宗主时都是由现任宗主一力举荐,但绝不能和宗主牵连出丝毫亲属关系,秉承着任人唯贤,不为亲。直到项英国这一代,他竟擅作主张改了教规,兴出个由众人推选出下任宗主的规矩。
他们心里明白这是项英国的缓兵之策,项英国虽然年事已高,但是仍旧想着大权独握。他本人又不好意思死霸着位子不放,落了个贪恋权位的名声,所以才有了今晚当面推举的主意,正好看看谁与自己有异心。
而眼下真正搅局的人竟然来了两个,还都是身怀绝技,神鬼莫测的人。
他们六人静默了一阵,白面书生温书扬先开口道:“王少侠,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想当年王天鸣堂主潇洒俊逸,武功高绝的风采,我们在场稍有年纪的人都是领略过的。”
“年轻人,别信他们这些假模假样人的话,你既然是王天鸣的儿子,就应该杀了凶手,为父报仇!”李彩衣打断温书扬的话,阴冷的话语透出这深夜的寒气。
正在这时,一个妙龄少女闯进祭台前,她流光溢彩的眼睛仿佛冬日的寒星般灵动美丽,胸前两条乌黑浓密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腰际,月白色的洋纱裙拦腰一系更显出她的婀娜风姿。她脚步既轻又急,一阵牡丹香飘来已经走至众人面前。
“爹爹,咱们没必要与这些草莽之辈有何纠葛,来人!谁能擒得这些闹事的人,本小姐赏金百两!”
闻者一凛,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私语声,众人交头接耳的举动深深触动了项英国敏感的神经。
李彩衣喝道:“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你爹怕听自己以往那些不要脸的事,你难道也怕听?只是那时节你还不知道在谁的肚子里呢!”李彩衣话音刚落,妙龄少女杏眼怒睁,衣袖中蓦地飞出一条银链条,链条一头套在少女手腕上,另一头坠有一颗钢球,直凌凌地冲着李彩衣的面门而来。
王柏骁眼见李彩衣受伤不支,马上被飞来的钢球击中,忽然心下不忍,他飞身夹手夺过钢球。谁料钢球劲力凶猛,王柏骁心下大惊,此女子是何来历,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内力。
他无力招架,以身护在李彩衣之前,闭目等死。
李彩衣忍不住呼叫:“留心!”她用力扯过王柏骁,双掌迎敌,那钢球重重地击在李彩衣的胸口,“噗”的一口鲜血自李彩衣口中喷出。她闷哼一声,只觉两眼发黑,胸痛如裂,她晃了晃身子,倒在了冲前相救的王柏骁的怀里面。风声呼呼猛响,这是李彩衣昏死前听到的最后声响。
朔风鸣笳,北地草衰,王柏骁架着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在七盘山的山道上。风吹着他身上的白褂衫潇潇鼓动,鬓间的白发使得他坚毅的面容平添了几分萧瑟。
车厢布帘虚掩,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个女人,此人正是深受重伤的李彩衣。她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嘴唇透着紫乌色,瘦削的身体在七彩绣凤的厚重裙裳里更显得虚弱不堪。
王柏骁将马车停滞一隅,他拂开车帘双目炯炯地看着车内的人,看见滑落在地的毛毯,他弯腰上前捡起毛毯,并且细心地为她重新盖上。
“你为什么救我?”李彩衣猛然间睁开眼睛,阴郁的语调透着森森寒气。王柏骁没料到她早已清醒,惊了一跳。
“你醒了……”
李彩衣白了他一眼,收起手中的青蛇鞭,忽然语意娇嗔道:“你可知自古多情最短命,你自是不懂我为何救你?我却要你不必感激,我历来行事不是杀人就是救人,可巧你长得并不让我讨厌。”李彩衣纤纤玉指滑过王柏骁的脸颊,有一阵说不上味道的香气从鼻尖飘过。
王柏骁躲开她的亲昵动作,转身出了车厢回到驾座上,他一言不发地继续赶着马车。马蹄“踢踏踢踏……”的声响回荡在荒草萋萋的山道上。
向西再走三十里路,有一排低矮的屋舍渐渐映入眼帘。这一带正是白衣堂教众活动最多的地界,王柏骁将李彩衣带到这儿有他的打算,他直觉感到在李彩衣身上隐藏着诸多的秘密,从她身上入手或许真能找出白家灭门惨案的真相。
然而当下最棘手的一件事却是刚刚从燕暗门传来的讯息,张敬华率军围剿燕暗门时被玉面狐狸生掳了去,大军奔袭数百里追踪后不见踪迹,从马蹄痕迹上判断,他们是向西北方向逃窜。
王柏骁本是气定神闲,临危不乱地面对一切诡谲变幻,不料却被这则消息搅乱了心神。
李彩衣不知何时悄然来到了王柏骁的身后,出其不意地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马鞭,朗声道:“你可两次被我偷袭成功了,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你死了都不知被谁杀的!你欠我两次命哦。”李彩衣在他面前举着两只手指,苍白的脸上笑吟吟地挑逗着他。
王柏骁只觉心里烦闷,根本没有理会她。李彩衣见状,随口问道:“怎么样,遇到麻烦事了?”
李彩衣正絮絮叨叨地问个没完,王柏骁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他立刻转身面向李彩衣,正色道:“你真愿意帮我吗?”
李彩衣蓦地被他吓了一跳,嗔怨道:“那得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忙?我不喜欢的事可不干……”然而她看见王柏骁炯炯双目中竟似甚为关切,她才语气转和,说道:“你说吧,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李彩衣语声温柔,自己都甚为诧异。
“今晚夜探白衣堂,你随我去。”王柏骁道。
李彩衣吃了一惊,吁了口气,对王柏骁道:“咱们刚出了狼窝,你又要进虎穴?”
王柏骁道:“昨晚搅毁洪宗门的大事,项英国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眼下我有一位好友落在白衣堂堂主温书扬手中,此人面善心毒,诡谲善变,好使淬毒暗器杀人,人称“玉面狐狸”,我那朋友被他擒得必是凶多吉少。你能不能……”王柏骁言语间似有为难之色。
李彩衣暗暗钦佩他的勇气,但是她目前身受重伤,必须在三日内回教疗伤,不然三日后自身筋脉俱断,饶是神仙也难救回。只是她内心情不自禁地对王柏骁心生好感,除了他模样与自己暗恋整整十六年的恩公十分相像,内心也被他的良善柔和深深打动了。
无奈自己年龄长他将近十岁,只能满腹情意辗转,却又不好意思吐露半句。
李彩衣一瞥之间,心下已定,然而王柏骁瞧见这个女人正似笑非笑地瞪着他。
他一头雾水,心想她不愿帮忙就算了,自己一人去救张敬华,即便是死了,也对得起他了。
“好!”李彩衣忽然发话道:“如果你躲得过我的青蛇鞭三招,你就随你去救人。”
王柏骁心道这女子不按常人思路的做法竟有几分小师妹的行事作风,古怪的人总能出其不意地为事件的走向带来巨大的变化。如果能争取到她的帮衬,营救张敬华的行动就会有一半的胜算。
他心念澄定,点点头,答应了李彩衣的要求。
一瞬间李彩衣双手游龙般系住一条半只碗口粗细的青蛇鞭,向外一甩,啪的一声,将鞭声击落在王柏骁的右脸颊边,“噌噌”震荡声击得他耳鸣不已。
只见李彩衣身形迅捷之极,“嗖”第二鞭鞭风直向他胸前飞去,王柏骁气运项背,直直地向后滑去。更不打话,左手鞭“铮”的一声响,像挺直的缨枪向他夺面而来。
王柏骁身形向右一闪,双掌如仙鹤两翼扑击,一进一躲,甚是灵动。
李彩衣从没见过这等掌法,一时不敢欺近,三招已毕,王柏骁全然躲过。李彩衣心内一喜,娇媚之情油然而生。
王柏骁暗暗惊叹此人青蛇鞭使得出神入化、神鬼莫测,若不是她内伤未愈,自己断然不会如此轻易取胜。
不料此时见她双颊嫣红,竟有几分娇媚,王柏骁收回目光,不去瞧她。
“王少侠好功夫!”李彩衣脱口赞道,一边将青蛇鞭利落收好,一边将纤纤玉手放在王柏骁的胸前轻轻拍了拍。
他只觉胸内若热焰烘烤着,拿眼瞧向李彩衣巧笑嫣然的面容,他的脸上竟微微泛红。
他俩趁天色渐暗的时候,施展轻功悄然躲避在白衣堂飞檐之上。
“师哥,你怎么在这儿?”一个暗影遮住王柏骁眼前的月光,他听见刻意压低的声音,回头望见了竟是小师妹燕凌霜。
“小丫头,你搞什么鬼?为什么到这里来?”王柏骁见燕凌霜玉身轻匐瓦顶上,不禁骇然。
“嘘……”燕凌霜手指触唇作噤声状,随即她宛若游蛇般地爬过来,紧挨在王柏骁的身侧,娇声道:“师哥,小妹是来找你的呀!”
王柏骁叹道:“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接着他正色问道:“师父他老人家身体可好?枢嗔师叔没有再找咱们燕暗门的麻烦吧?”
燕凌霜嘟着嘴有些气恼道:“你只想着别人,心里从来没想过我!”
眼下这等隐蔽的行动中这丫头还会吃干醋,他简直无奈到了极点,道:“好了,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这里太危险,你赶紧离开这里!”
“你难道不怕危险吗?你既然来得我当然也来得,咱们不是一直都是共同进退的吗?”说完就要轻身飞下房檐去,王柏骁赶紧伸手去拉,他实在对于燕凌霜这种天地无惧的性子束手无措。
王柏骁抢身向前,跳了下去,在半空中回身运功展开手臂,将迎面下坠的燕凌霜揽入怀里。他的胸膛温暖宽厚,燕凌霜脸上一红低下了头,王柏骁紧紧抱住燕凌霜并低声耳语道:“先别下去,这里诡异得很。”接着双腿在空中用力一蹬,飞身在檐边连踢数脚,接着两人稳稳地落在房顶上。
谁料藏在屋檐下的夜鸟受到惊吓,扑腾着翅膀三五只飞向暗夜的天空,正巧夜间巡查的卫队行到此处,队首听闻动静抬头去看,只见夜鸟飞出的檐间纷纷尘土下落,其上似有人影浮动,他大喊道:“房顶上有人!”喊声惊动众人,卫士吹起铁哨,白衣堂卫众渐渐集拢一处,个个举着火把将聚义堂团团围住。
通天火光将聚义堂照得如同白昼,埋伏在聚义堂房顶的三人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王柏骁站在房顶上居高临下见卫众个个手持兵刃,刀锋映着月光反射出道道寒气森森的光芒,当下气运周身,准备迎战。
他身旁两女子左右两边各站一人,像左右护法般英气飒爽。李彩衣脸上漾着轻蔑之色,双手紧握青蛇鞭,燕凌霜手持一双鸳鸯短刀,目光凛凛。夜风徐徐吹动他们的衣衫,空气中散发着血雨腥风前的味道。
下面弓箭手已经散开一排,整齐划一地上扬箭锋对准房顶上的他们三人,看来他们早有埋伏,敞开口袋只等猎物出现。
他们究竟是如何得知自己夜探白衣堂的消息呢?这是他飞身而下时,内心不免升起的疑惑。
只见他如断线的风筝般往下直飞,弓箭手手中的箭羽“嗖嗖嗖”如万道光簇对着王柏骁齐飞而来。
空中鞭声响起犹如青蛇起舞将飞来的箭簇一一打落,李彩衣自袖中喷出五毒粉若天女散花般纷纷散落在敌人的身上。稍瞬后卫士还未反应过来是何物时,五毒粉的粉末早已钻入他们的鼻腔和眼睛,只听得惨呼连连,这些人丢下兵器捂着眼睛鬼哭狼嚎。
五毒粉的威力也让王柏骁震惊不已,见卫士大都躺在地上打滚,他一手一个拉着她们俩向甬道跑去。
他们三人一路向甬道深处跑去,在路的尽头挡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面青砖石垒就的高墙,墙上方的正中间刻着羁押所三个大字。
厚重的木板门门栓上牢牢地锁着青面兽铁锁。
只听李彩衣道:“他们会把你要找的人关在里面?我看有些故弄玄虚,说不准有陷阱等着我们。”
王柏骁道:“不管里面藏着什么危险,我一定要去救他。好了,你们两个在外面等我一下,别让人发现了,我先进去探探情况。”
“不行!”燕凌霜急道:“我跟你一起去,既然知道危险,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
王柏骁却不答应,正僵持间,李彩云一脚腾空飞身翻越墙围,瞬间不见了人。王柏骁见状大惊,他不加思索地运使轻功,紧跟着也翻越进去。
燕凌霜瞧着师哥对那女子安危甚是上心,登时醋意上涌,心内恼怒不已。她在原地停滞半响,只听得里面兵刃交击,呼啸之声渐渐传来,想来里面定是中了埋伏,她也顾不得发脾气,使挪轻功与他们共犯险境。
张敬华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白衣堂的地牢内见到王柏骁。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情景,无一不是他对自己憎恶痛恨,扬剑要拿自己性命。岂料如今竟是为了营救自己而身陷牢笼,就在此刻他了悟了,人有时恨比爱的情感更浓烈,因为爱的真挚才会恨的强烈。
他的眼眸泪眼婆娑了。
“你怎么中了奸人的圈套了?”张敬华拼命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声音,故作平静地望着王柏骁。他临近时才发现王柏骁受伤了,血迹触目惊心地染红了左肩下方的衣衫,王柏骁英挺的鼻梁上因为疼痛而泛着汗珠。
“你受伤了!”他赶紧扶住王柏骁摇摇欲晃的身躯痛呼道。
王柏骁苍白着脸道:“你不必多心,我来这里是想查明一件事,现在外面有两个人与我在此处里应外合,她们安排好了就会来救……你跟不跟我走?”王柏骁终于问出了心中一直不敢询问的那句话。
“我跟你走!只要你愿意,这是我一直没有改变的愿望!”张敬华坚定的态度让王柏骁竟有些感动。因为张敬华随自己回去,面临的境遇比此刻在牢狱之中更加危险千百倍,那时他会丧命,燕暗门会让叛徒死得无比痛苦。
夜更深了,地牢里空荡荡的,虚浮的夜风不知从哪里的缝隙处贯进地牢,瑟瑟寒意浸透他们的薄衫。两人肩并肩坐在干枯的稻草上,目视着前方的墙壁,脑海里却已经万马奔腾。张敬华从衣服上扯下一片稍许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包扎住王柏骁左臂的伤口,他们此刻都沉默着,却又心照不宣地对看了一眼。
逃出白衣堂的李彩衣和燕凌霜谁也不服谁,眼见要分道扬镳,李彩衣道:“燕姑娘,你执意要去燕暗门搬救兵,时间一来一往恐生有变,我留下独自去白衣堂,就不信那群莽夫能奈我何?”
“呵——”燕凌霜冷笑道:“那刚才你又为何狼狈而逃?留下我师哥一人作内应?看来人的话多是不可信的!”燕凌霜娇俏俏的模样说起话来却像把锋利的刀子。
李彩衣对燕暗门也有耳闻,这是个神秘的江湖组织,并且门徒分布甚广,她还不想与之为敌,对燕凌霜的嘲讽只微微一笑,不做反讥。
李彩衣抱拳道:“既然我们话不投机,那么不如就此别过,各使本事看谁把他救出来。”燕凌霜一翻白眼转身就走,她要去搬救兵,求爹爹来救师哥,没有时间和这个半老徐娘纠缠。只见她杏眼肃穆,双唇紧闭,高扬着马鞭使劲抽打着枣红马,马儿吃痛撒开蹄子飞驰而去。
李彩衣站在原地望着尘土飞扬的前路,从袖口里掏出一枚锦囊,除了她谁也不知道这枚精工织绣的锦囊里面藏着怎样惊世骇俗的毒药。
燕凌霜此去燕暗门搬救兵,她总感觉有什么不妥却又说不出来的地方,此时已距二人分别有一盏茶的功夫,她决定再探白衣堂,只是这次她决定不再手下留情。
终于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李彩衣紧贴着墙壁扮着几声鹧鸪鸟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地牢虽然坚固,但是墙壁上方敞着小盒形状的窗户常年开着,是为了防止地牢内湿气太重。
王柏骁听到叫声,知道这是他们相约的信号。他身体紧贴住墙壁也扮作鹧鸪叫声,三声毕后,从高墙的窗户外掷进来一样东西,王柏骁施展轻功精准地将东西接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