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下了晚场,谢金回到后台,褪了戏服,坐在妆镜前卸妆。
李鹤东掐着点,从酒吧出门,打经年胡同里溜过来,从后门进的海棠戏院后台。
“来早了。”谢金拿着卸妆巾在忙着,得空看一眼李鹤东,笑着说。
“不急。”李鹤东凑过去坐身边:“您歇会儿?我伺候您卸妆?”
闻言谢金笑出了声儿,把手里头的卸妆巾递过去:“今儿这么贴心啊?”
“这不是想着您撑场子辛苦了么。”他接得顺手,动作轻柔的帮谢金把脸上的油彩抹去。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没妨碍手上的活计。待那重彩卸尽,露出谢金儒雅神情的一张脸,李鹤东起了身子给他让地方换衣服。那门帘一掀,外面进来个伙计。
“李爷在呢。”小伙计的招呼得了李鹤东一个点头回应,便转去谢金那边:“谢爷,前头得了物件儿。”
“以前捧角儿掷金投银的,现如今也没少了送包留物件的。”谢金跟李鹤东搭了句嘴,对小伙计说道:“小玩意就留下,贵重的跟人送回去。就说心意领了,谢您捧着。东西就不必要了。”
小伙计得了话却没走,在那站了会,满是为难的样儿。
“怎么了?”谢金被当着去更衣室的路,不得不开口问。
“李爷,谢爷,这也不知道是哪个混了蛋的东西送的。您看….”那小伙计骂街的事还没被谢金教训,李鹤东的怒骂就传了来。
谢金定睛看了看。小伙计手里拿个方正的小盒子,打开来,里头并排躺着俩彩泥塑的小东西。俩穿着彩袍的兔子。
“谁Tama嘴欠,找打来了是不是?老子剥了他皮……”李鹤东夺了盒子一把摔了仍觉不解气。
“东子。”谢金拦了拦,怕人再踩着碎片伤了脚,吩咐伙计去收拾,然后回头来哄:“你跟这东西较什么劲?不过是个不入流的玩意儿。”
“这兔儿爷像不是第一回收到了,是不是?”李鹤东何其气愤。
面前这个人,有世家公子的娇贵底子,却载了个温润知理的性子。瞧着有挺拔俊秀的身子,听着是清透勾人的嗓子。世间万般美好不舍,李鹤东恨不得都用来言他,现下却有人拿着旧时候腌臜埋汰别人的物件来诟病。他不知道是怜惜还是怨愤,直觉得胸口堵得生疼,就连太阳穴都好似绷紧了跳跃起来。
谢金看着人沉下来的面色,便知道是真的动了怒。也不顾地上的狼藉跟那发呆的活计,上前把人拢进怀里。手心里干燥温热,环着他,在后脑脖颈上轻轻的抚。声音里带着蛊惑似的,传进耳朵:“我从不曾将这些放在眼里,你至于跟这东西动气?”
李鹤东虽是个躁性子,但估摸是经过一遭生死,对这生活度日的事很是看得开。极少将一些不喜厌烦的看在心里。可凡事都有个例外。在李鹤东这里,有这么几个例外的人。一个是亲哥李云杰。这位也是郭先生徒弟。当年李鹤东还小,为了挣钱给他做心脏手术,他这位亲哥退学打工,甚至是卖血凑钱。最后要不是郭先生领了他回去,莫不说李鹤东,就连李云杰,怕是都周全不了。而李鹤东心脏手术的钱,大半都是郭先生出的。因了这,李鹤东将郭先生当自己再生父母一般。先生亦是喜欢这狼崽子般野性难驯,却异常忠孝仁厚的孩子,将他认在身边,做个义子。所以,这第二个例外的人,便是郭先生了。除了这两位血亲和大恩的,谢金便是那数得上号的第三人。
到现在李鹤东仍记得第一次与谢金碰面的场景。
义父郭先生领着他到一处庄园拜访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老先生极是欢迎二人到来,一番攀谈后,专程让人把自己的儿子叫来会客。然后,李鹤东就看着一个高大的青年,身着一袭浅翠的长衫,自楼梯漫步而下。
稳肃雅和,金骄谦睦。
李鹤东当时脑子里仅这一个句子。那青年仿若一根青竹,傲然挺拔,凌冽犀利的,一下子就扎进自己心里。他当时就想:得亏自己如今已经换了个健全的心脏,不然以往日那残溃破败的一颗,怎能容下这样一个他?
那青年步调平稳的行来,在不远处站定,颔首为礼,朗声唤着:“父亲。”
“这是犬子谢金。”老先生与郭先生说着。罢了,又转去介绍:“这位是为父常与你提起的郭先生。”
“是,久仰了。郭先生。”那青年微微转些身子,用比刚刚大一些的弧度,颔首一礼。
却见郭先生起了身,拱手礼道:“小师叔言重。”
谢金侧了侧身子,没有受这一礼。
李鹤东既是拜在义父门下,便不可能为师父和义父丢了颜面。在一侧规规矩矩一礼,言到:“李鹤东见过师爷。”
那时谢金转过看他的那双眼眸,清澈透底,仿佛把他直接装了进去。
就是这么个人,李鹤东恨不得每时每刻的将他捧着含着,哪儿舍得一句重话?怎么到这里来,便是被人暗戳了脊梁骨,叫成兔儿爷,暗门卖身子的,也不动怒呢?旁人怎么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委屈,就算别人受得,他的谢爷,也受不得。
被环着压在胸口的额头,能感受到人呼吸时胸腔微微起伏的动作。平稳扎实,好像跟自己现在的心境完全不一样,却又异常的契合。
李鹤东深吸了一口气,平缓了一下焦躁的心。
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师爷谢金的眼底流过一抹狠厉,与他手上爱惜温柔的动作,完全背向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