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许短命，凡人亦可长寿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当琴瑟声起来时，我等候的嘉宾会来吗

（一）

我叫漓，是个小神仙，生于水畔，长于河中，自打我记事起，生活就围着这一片水域来回打转。

我曾问过娘亲，既是神仙，为何我不能长于天界，四方游历，做个逍遥自在的小野仙

娘亲温柔的摸了摸我毛茸茸的小脑袋，“因为小漓和他们不一样。”

如今想来，这真是个敷衍至极的回答，可偏偏我当时年幼无知，还因为我与旁人的不同洋洋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

说到这里，我身边的荀突然笑出声来：“没想到啊，短命仙你从小就愚钝至此。”

因为娘亲四两拨千斤的回答开心，虽然丢脸，但却算不得最愚蠢的事情，这件事情最可笑的地方在于，这我与旁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我比一般的仙家命都要短，因此长在人间反倒还能显得这生命稍稍长久了些。

这可真是个自欺欺人的好办法

还没等我想好措辞回击荀，就听见他悠悠的飘来这么一句：“不过你是神仙，就算再怎么短命，也总该比我这凡人活的年长。”

说没说完，他抬手给了我一个爆栗，爽朗的笑起来，“如此呢~在我有生之年，你总还是有个人陪着的，算不得孤独。”

我揉着被敲的脑袋，恶狠狠的瞪着他，“你这样殴打神仙，是会被惩罚的！”

他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笑嘻嘻的说什么无所谓啊，反正短命仙还小，法术修炼都不够火候。

我气极，起身追着他就是一顿胖揍，不过说起自己短命又孤单，那些许的惆怅心情好像也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二）

荀是个凡人，是我截止至今为数不多的朋友。

不过他虽然是一介凡人，但身体健康，不仅四体勤健，还能识清五谷。我最喜欢他来找我，和我讲与我分开后，他去了哪里游历，遇到了什么稀奇古怪，妙趣横生的事情。

我曾想，倘若我也能向哪位神仙许个愿，那么一希望爹爹娘亲万事顺利，二希望荀能长命百岁，至于三，那是我心中最大的愿望，我从不将它宣之于口，生怕这点希望也顺着说出来的话一起飘走了

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第一次遇见荀，只记得当时正好白露，湖边起了很大的霜雾，我看不清周围，正在自娱自乐的唱着不成调子的歌时，听见有个清亮的声音问道，“对岸可是有人？”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少年，我点了点头，又想起雾这么大，他根本看不见我，连忙大声回应：“有的有的，我就在对岸。”

但他好久都没有再说话，我心中疑惑，难道他并不希望对面有人吗？那他又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电光火石间，我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或许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心事

想了想，我同他大声说：“我不是凡人，是个在此处修炼的小神仙，我没有同伴，你同我讲心里话，我自是不会和旁人讲起的。”

说完我认真的听了一下，对面好像没有什么动静，正当我准备再问问他是不是已经走了，只听的他扑哧一笑，“好啊，那我便和你讲讲我的心事。”

我整了整衣襟，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甚至从怀里掏出了土地爷送我的《凡人苦恼问答大全》，做了十足的准备，只等他向我倾诉，我再帮他答疑解惑，毕竟我横竖算个神仙，总是要尽些神仙的力量。

没想到他话多的很，从村东头的老李家说到村西头的张大妈，从隔壁小刘家讲到十八里外的荀爷爷，虽然大多事情都很有趣，但我始终不知道他想找我倾诉些什么

难道少年心事都这般莫测难猜？

我后来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大概是睡前听了好些有趣的故事，在梦里我梦见自己终于离开水域，横坐在牛背上，吹着竹笛向前走去，迎面来是带着湿润水气的风，两旁是慢慢后退的青山，我开心的笑着，和旁边的人说，你看，我就知道外面是这样美好的，但我身旁的那个人却说，我要走了。

我一惊，翻了个身，从石头上跌下来，正好听到他在那边说，“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我很久都没有做过这样好的梦了，赶忙叫住他，“你叫什么啊？你以后还会来找我聊心事吗？”

他好像轻轻笑了起来，好听的声音从对岸传来，“我叫荀。有时间，我会再来的。”

那便是我第一次遇见荀

（三）

我第二次遇见他，是在河边背诗的时候。

当时爹爹刚来看过我，见我都无聊的开始用石子打水漂了，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本书，说是人间的诗集，让我没事干多读读，打发打发时间，不要给神仙丢面子。

我很是不服气，没读过诗的神仙就不是好神仙了吗，就应该被嘲笑吗，但我还是把这些反驳都咽回了肚子里，收下了爹爹的书。

我不想看到他伤心的样子，他看见我无聊的时候，大概也很难过吧。

与天界相比，凡间的时间过的太快了。他们已经尽可能的多来陪我，可我在大多数时候仍旧孤单都很。

我翻开诗集，有这么一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突然就想到荀了，那个笑着说有时间会来找我的少年。

我都还没有看到他的脸呢

想到这里，我又大声的念了一遍这句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如果笙箫已起，那么我的嘉宾会来吗？

就听见身后有个人大声笑着说：“可我这嘉宾没有听到琴瑟声啊~”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读诗还有这样的功效，赶忙回过头去看他。

就看见一个穿着浅月色衣服的少年，头发高高束起，身侧带了一柄剑，目如星辰，眉眼弯弯，正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而我此刻还穿着昨天睡觉时的衣服，睡的有些皱皱巴巴的，发髻也松松散散的，我明显的感觉到脸颊两缕头发正被风吹着飘来飘去

这回是真的给神仙丢面子了

尽管我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但还是强装镇定，笑着同他点点头，手在后面拽了拽衣裳，让它看上去平整些，想要竭力维持一下我作为神仙最后的面子。

结果不料点头的时候发髻直接松散的整段垮掉，我顿时被散下来的头发糊了一眼，内心真是五味杂陈，这下哪里不像是神仙，反倒像是个女鬼了。

他笑的很大声，爽朗的笑声肯定传出去好远了。我懊恼的想着，正准备把头发弄弄清楚，就看见一双白净的手，分开了挡在我眼前的头发。

他不知何时，走到我面前，帮我把头发分开，我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眼眸，那双眼睛明亮极了，又清澈见底，让我想起月色下映在湖水中的小小星辰，好看极了。

他朝我笑着，我也不自觉的朝他笑

他帮我把头发弄好，一边弄还一边说，“原来神仙都如你这般的吗？”

我原本想问问他，这般是哪般，但又想起刚才女鬼一样的造型，还是没有勇气问出口，想起娘亲的话来，回了这么一句：“也不尽然，毕竟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帮我绑好头发，转过身来看我，“那你又是怎样的呢？”

我挺起胸膛，得意的朝他说道，“我是独一无二的~”

他很不厚道，噗的一声笑出来，“怕这天上的确也再难有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神仙了。”

我看着他翘起来的嘴角，喃喃的嘀咕了一句：“这样不好吗…”

他摇了摇头，扶住我的肩膀

“不，这样很好。”

（四）

从那天以后，荀便时常来看我，有时同我讲外面各种有趣的事情，有时给我带着新奇的小玩意，我把那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认认真真的摆在我的百宝箱里，这是我真正的财富。

他有时候也会问我，既然这么向往外面，为什么不出去走走看看，我看着远处潺潺流下的溪水，认真回答：“可能因为我短命吧。”

荀先是一愣，而后喃喃说道，即使是再短命的神仙，也应该比我这凡人活的久吧

因为有溪流的声音，我并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于是跑过去问他，“你说了什么啊？”

他没有说话，眉宇间有些淡淡的惆怅，我很少见他这样，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看上去闷闷不乐的？”

他微微弯下腰，把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我再说，你可真是个短命仙~”

话音刚落他就一溜烟跑的好远，我被他戏耍的面红耳赤，气到跳脚，连忙跟着跑出去追着打他。

跑累了，两个人躺在山坡上抬头看星空

夏日的晚风总是很凉爽，我和他抢着指自己认识的星辰，七嘴八舌的讲着这些星星的来历，后来说到口焦舌燥，也没争出来两个人谁认识的星辰更多一点，看着彼此的样子，不禁同时笑起来。

“这星河真美啊，”荀发自肺腑的赞叹到，“不知千年前的人看到的星空和我们此刻看到的一样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毕竟我也只是一个在人间活了十几年的小仙，但我知道一件事，“其实这些星辰都是很孤单的。”

“世人总是羡慕神仙的长寿，可是漫长的生命若是没有乐趣，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呢？”

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生命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若是能每日都开心自在，做自己想做之事，哪怕这样的幸福只有一瞬，也是长久的。”

我很大力的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呢~”，我笑着看着他说，“一生可能短暂如花开，可能长久如星辰，但我曾可以与你相识相交，推心置腹，秉烛夜谈，就无所谓什么遗憾了~”

他好像有点脸红，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揉了揉我的头，像是想起什么，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是短命的神仙，我是长寿的凡人，说不定，真的可以就这样，一直到老呢。”

（五）

我仍是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十年如一日的期待着外面的生活，荀曾经尝试过带着我离开水域，但最后还是因为我迅速流逝掉的生命力而放弃。

那次我病的很重，只觉得上一秒荀还背着我在热闹的集市里一路狂奔，听见他不停的在我耳边说话，可是我一点都听不清，我想让他跑慢一点，我还不想这么快就回去，但再次睁开眼，却看见娘亲坐在我床边，看着窗外的太阳。

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娘亲说的，小漓不能擅自离开水域，这句话背后的严重性。

娘亲看我醒来，并没有责怪我，只是摸了摸我的脑袋，就像是我小时候缠着她询问为什么我不能在天界长大一样

我如今还是有问题想问她的，“娘亲，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水域呢？”

娘亲依旧温柔的笑着：“再大一些，再大一些的时候，我们小漓就可以离开水域，去四处游历了。”

我很开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些自由的希望，但我手上还是感受到了温热的水泽，是娘亲的眼泪，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只是静静的抱着我，看着从窗口照进来的日光。

后来过了几日，荀也来看我了，两三天没见他，却觉得他憔悴了很多，见我已经可以扶着东西慢慢下地走路，他飞奔着朝我跑来，一把将我抱住。

我知道他肯定害怕极了，我那天出去玩穿了素白色的衣裳，后来虚弱的手都抬不起来，头发也散了，肯定面色苍白如纸，像个女鬼，被吓到也是再正常不过了，我不怨他。

“你那天…吓死我了，真的吓坏了…”，他抱着我低声翻来覆去的说着这句话，我自知理亏，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回抱住他

良久，他像是想起什么，松开怀抱，不知从哪里掏出两个小面人，正是我们那天在集市上看到的面人！

我开心坏了，接过面人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真的像极了我们俩，当时做面人的师傅说，可以按照我们的面容捏面人，后来因为我身体的缘故就先回来了，我本以为再也看不到了呢

他手中拿着另一个面人，是个小姑娘，朝我摇了摇，“这个小姑娘的归我，那个小公子的归你，我们一人一个，很公平吧，我都没和你要钱~”

我很是忿忿不平，送别人礼物还要收钱的吗！

不过想起娘亲前几日和我说的话，笑着对他说，“前两天娘亲来看我，说我再大一些就可以离开水域，天南海北由我逛了。”

他很开心，我从未见他笑的这样灿烂，“真的吗？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那我到时候我便带着你四海游历，我们去仙山上看日出，在小街巷里喝茶，我带你去看京城的繁华，寺庙的幽静……”

他劈了啪啦一连串说了好多，最后这样总结到，“反正呢~不和你收钱，我是不是还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们家其实也是很不错的，虽然比不上你是神仙，但在人间是可以顺遂的活一生的~”

我认真的点了点头，他每次来穿的衣服面料都好极，纵然我不懂人间面料的价钱，也知道他必定非富即贵。

临走前，他还十分开心的说，“我要先回京城一趟，会有点久，你一定要等着我啊！说不定下次见面，你就能同我一起出去游历了~”

我笑着和他挥手，约定下次见面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少年笑起来的模样

我想我会记一生

（六）

之后的每天都过得飞快而煎熬，我盼着他快些来，再快一些，又觉得慢一些也好，这样我就能把琴瑟练的再好一点，下次见面弹给他听

就这么日复一日的过了好久，我等的花儿都要谢了，他终于来了。

那天我正在山野间调试琴声，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吟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连忙抱着琴回头看，就见他骑着马，就这么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我朝他挥了挥手，高声喊道：“我这次是真的学会弹琴啦~”

我的嘉宾，请坐下让我为你弹奏一曲吧

他也大声笑起来，“那不如为我弹一首蒹葭吧，我们初遇的时候你就欠我一首蒹葭，如今重逢了，把这首曲子补给我吧。”

我笑着应允，坐下来认真弄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这次在山里待了很久，久到我甚至担心他出去会不会有山中烂柯人的恍然感，但他却不以为然，只是每天同我说说笑笑，晚上两个人躺在屋顶上看星河烂漫，就像是多年前的夏日一样。

可是夏天终究是要过去的

终是到了那一日，阳光很好，微风轻柔，我站在他面前，对他轻轻笑着说：

“我想要去四海游历。”

他不可思议的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中包含的情绪太多，一闪而过的惊讶，错愕，终究被翻涌而来的深沉情意淹没，他张了张嘴，始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想要去四海游历，”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又缓慢的重说了一遍

他抬起头来看我，日光下他的神情被重重光影打的有些模糊不清，我揉了揉眼睛，试图再看的仔细些，他却伸出手挡住了我的眼睛，阻隔了我的视线。

我看见他掌心的纹路，生命线很长，可真是个长寿的凡人啊，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又好像轻轻笑了一声：

“好啊，我带你去四处游历，”像是想起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又继续开口，“但你要答应我，好好跟紧…不要走丢。”

我点了点头，他将左手从我眼睛上放下来，伸出手，朝我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我很开心的笑着，看见他也温柔的朝我笑着，我难得见他这样温柔的要融化掉的神情，将自己变得透明的手尽力放在他手中，他试图握住，却是一次又一次抓空

我看了看自己逐渐变得透明，慢慢消散着的身体，再看看他清澈透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晶莹，还是笑了：

“放心吧，我会好好跟紧你，不会走丢的。这一次，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一直在你身边。”

“我总是在你身边的…不管以怎样的存在…”

“我总是陪着你的。”

他郑重的点了点头，眼泪从眼眶滴落，在脸颊上划下了两道清晰的痕迹，我看不到我此刻的的神情，但想必不会比他好太多，我看见他掌心的泪水，那大概是从我脸上滑落的。

可其实我感到很满足，短暂的一生中，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让我开心了。

我是个短命的神仙，终其一生也很想离开这片水域，去外面走走，而如今我就要启程了，随着风走，跟着他走，就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过不完的开心事。

“那个人是你。”

我突然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可能是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想他日后回忆起我时有什么未知的遗憾

我看见他微微一愣，然后大滴大滴的泪水汹涌而出，他大力的点了点头，然后朝我大大的笑着：

“我知道。”

我也笑着朝他点头，我知道你明白

“我叫漓，生于水畔，死于江边，最大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请别忘记我，”说道这里，我想了想，“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记起我都是痛苦，那还是忘了我吧，不要和我说。”

他轻声说：好，漓，起风了，我们走吧

（七）

我叫漓，生于水畔，死于江边，长久以来的心愿是能走过这大好河川，而我最大的心愿是，和他一起，岁岁年年，长相伴

（八）

“如果我说我爱上了一个见过几次面的人，会不会太荒谬？”

“可能吧，如果那个人不是我。”

（END）

一点想说的话：

漓，离于水，这是她一生的心愿，在遇见荀之前，她想要自由自在，四处游历，在遇见他之后，她想要同他一起天南海北游荡

荀一直以为自己会比漓更早离开，所以他之前叫她短命仙

所谓的，你再大一些就可以离开水域，从头到尾指的都是，漓死后，身体飘散，融于天地间，自然可以离开水域，四处云游了

荀第一次遇见漓，其实没准备和她讲什么心事，后来说些有趣的事情，是因为他听见那个小姑娘说，我没有什么伙伴，很想陪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