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雪发生在1991年冬天,我出生于1981年冬天,算起来十周岁吧。第一次见到那么厚的雪,满世界的白。
妈妈从垃圾堆里找来了一双破胶靴,一只靴子的侧面裂了小手指那么长的口子,另一只靴底破了一个指甲盖那么大的洞。
这不是一双好靴子,但这是唯一的一双靴子。
妈妈往靴子里垫了厚厚的一层稻草,叫我穿进去,问我走起来是否合脚。我说挺合脚的也很暖和。
妈妈又在靴子外面包了一个油纸袋,说是防止雪水化了钻进靴子的裂缝里,冻了脚。
在妈妈温和的叮嘱声里,我穿着这双独特造型的靴子,愉快地踏上了上学的路。
没想到,刚刚爬到第一座山的山顶上,靴子就进水了,脚被雪水浸得冰凉。
一走动,靴子里就晃荡作响,越走,靴子就越沉重,像是一个巨大的铁脚镣。
正准备下山,油纸袋绊了脚,我吧唧一声摔倒了,躺在雪地里,痛到要哭。
我意识到,靴子进了雪水,只能光着脚走在雪地里了。
那一刻,我真想回家啊。
往家的方向走,只要五分钟,我就可以坐进温暖的火桶里。往学校的方向走,还要步行十多分钟,而且学校里没有火桶,我要一直挨冻到放学为止。
我咬着牙站起来,走到山的北面,风卷着雪花拨弄着我的头发,肆意地在我脸上呼啸。我张开嘴巴,迎着风大哭,就让北风淹没我的哭声吧。
可是没哭多久,脸上的泪水就冻住了,我脸上的皮肤被撑开了,风搅着头发忘情地拍打着,痛不可挡。一阵冷风接着一阵冷风,雪白的世界不再浪漫了。
因为张嘴大哭的缘故,我喝下了好几口冷风,胃里面翻江倒海的难受。这可真是自作自受啊。
我双手拄着膝盖,朝悬崖下面将胃里的早饭全吐了,吐了个干净,心里面也透亮了。
不就是雪地里摔了一跤吗,至于这么矫情吗?还喝西北风,一喝好几口,真有你作的!
作不死你!
我骂着自己,越骂越爽快,越骂越轻松。双手离开了膝盖,直起了腰。
当我直起腰的那一刻,我真正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到了,悬崖下面,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田野被白雪覆盖,山包被白雪覆盖。
那些山包圆圆的,就像蒸笼里蒸着的热气腾腾的白馒头。
要是今后能有一锅这么雪白的馒头吃该有多好啊。
我开始幻想以后的美好生活,此刻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往学校。
这点冷不算什么,学校里的功课虽然也可以在家里自学,但是只要今天我找了借口在寒冷面前退缩了,将来我就能找无数的借口,在无数的困难面前退缩。
我就这么又哭又骂地,又好言相劝地,将自己从恐惧说服到了无畏的境界。
我弯腰拿掉油纸袋,这才发现手指懂得通红无法弯曲,只能用盲力将油纸袋捅开了。
猛然想到油纸袋还有用处的,懊恼了几秒钟,将手伸进肚子里捂热了,再拿出手弯腰好好地将油纸袋拿掉,脱下靴子,将靴子里的草全数拿出,脱下袜子,将袜子塞进书包最底层,将靴子装进油纸袋里,给油纸袋打了一个结穿在了书包带子上。
我熟练地做完了这些事情,这才看到自己的脚,脚面已经红了,寒意已经爬到了膝盖。我的棉裤不长,就像一条七分裤,我目估了一下路上的积雪厚度,弯腰将棉裤往上卷了一道,然后赤着脚走下了山。
快要到大村庄时,我将靴子拿出来,手抓了几把干净的雪,将脚抹干净了,穿上靴子。
这时候,村口有一个同学喊我,好巧啊,刚刚穿好靴子。要不然,她看到了我那副样子,肯定要说我是“疯子”。
到了学校里,大家都说“好冷啊”。我说“不冷啊不冷,一点都不冷”。我怕我说冷,一下子就崩溃了。
课间的时候就像袋鼠跳,上课的时候,就在靴子里跳脚趾舞,一二三,三二一,马兰开花二十一,我的靴子很大,脚趾头的活动空间也很大。
就这么撑到了放学。
那时候路上已经没有积雪了,都被扫干净了,我一溜烟跑回了家,脱掉靴子,就钻进了火桶里。
脚底贴着铁辘子,一股暖意融化了我冻僵的身体。
妈妈问:“靴子没漏水吧?怎么稻草没有了?”
我说:“没漏水。我嫌稻草硌脚,就拿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