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抵不过女真人的铁蹄,终是率族南迁,栖身余杭。来不及带走的宝贝太多,比如汝州官窑,“雨过天青”的瓷碗瓷瓶还没捂热,尽数成了金人的囊中物。到了临安,官家依旧念着汴京的旧物,于是命人在玉皇山南麓重置官窑,仿烧青釉官瓷。
处州紧挨京城临安,其所辖龙泉一带地处丘陵又近临瓯江,植被丰茂,匠人汇聚,烧瓷历史已逾百年。大窑村便是这龙泉窑业的顶梁之柱。
七月十五才过,大窑村的白日头下,蜩虫死命扯着嗓子聒噪,声音还是盖不过村东头章家宅院里号丧的哭喊。只见那章家里外素缟,纸马店的伙计来来回回送了几次纸钱、纸偶、香烛,想着这章家到底是村里的头户,老章头的突然辞世,终究让村里人一阵唏嘘。大窑村除去农耕,户户以瓷窑为生,老章头便是这大窑村窑业行首,为人一贯耿直中正,除了保长,众乡亲最信赖的就是老章头。他这一走,村里人也跟着没了主心骨,念着往日老章头的好,都凑着份子前来凭吊。
老章头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嫁人出了村,原本两个儿子虽各自成了家,但依旧同老章头一口锅里吃饭,一个院子过活,一个窑厂做活计。如今家主过世,长子为父,葬礼上一家人都听着老大章生一的安排。老大样貌生得魁伟挺拔,四十不到的年纪须髯浓密,目光炯炯,叫人瞧着就心生敬畏,偏也继承了老章头的耿直心性,说一不二。弟弟章生二自小身子文弱,窑厂里做活多年,虽磨炼得壮实了些,但说话行事总慢声细气,叫人心里不爽快。也就因此,老母亲总偏疼着小儿子。
这日发丧完毕,早已疲累不堪,章生一的浑家婆娘倒头就睡了过去,他却想着偌大的窑厂,百来号工匠还有搭烧自家柴窑的散户,都将要由自己来安排,双手叉着头怎么也睡不着。他不曾想到,另一屋里,此刻也是辗转难眠。
“我说你这杀千刀的,你怎么就一点儿不中用!你瞧瞧今日你哥哥出的风头,老头子死了,我看往后大窑村的人只认得你兄弟这个香饽饽,早把你当屎尿屙了、倒了!”章生二的婆娘坐在床沿子上没好气地道。
“你这婆娘懂个啥!”章生二此番倒不同往常,气出得大声,“我爹早有意向让大哥接掌行首,这玩意儿,不过就是个名头好听,能得多少好处不好说,平白还要费出七八分心思去周旋关系。”
“你就是个懒贱骨头,天下哪有如此蠢笨之人,没得好处,还去费心费力。你爹虽多偏帮着长房,却也没少教你活计,何况你别忘了你那一心袒护你的老娘。”妇人说着眯缝着眼睛,冲章生二媚笑了一下,便咬着他耳根子道出了个主意。
老章头才过了头七,这天章家老母便请来族中为数不多的几个长辈,当着章生一、章生二兄弟两的面,提出分家,自己分得的几亩地和积蓄便带去和老二家过活。章生一强忍着心头的憋屈,遵从了母亲的意愿,从此兄弟二人将山坳里的六座龙窑各分其三,各自带着人手重新安家立业。
绍兴四年,岳飞、韩世忠、吴玠大破金兵,收复多处州府,朝廷为行表彰举行大典,需赶制一批金银器物与精细瓷器。临安城的官窑接不下那么多活计,遂由大内将作监向天下征烧贡瓷。
大窑村是处州青瓷的精华之地,自然免不过这趟机会。老章头死后,大窑村行首的位置始终空缺,但村民、匠作们都渐渐把章家兄弟看成了掌门人,只是因这兄弟间分家后越来越疏淡,遂也生出不少嫌隙。好在老章头在技艺上终究还是一碗水端平,该教该传的从来没短了哪个儿子。后来的差异,也就是这兄弟俩性格、行事之别了。
“家主,这一回的供瓷御选,虽说要求甚高,但按着咱老章家的名号,入选恐是必然,只是您这一窑出来的东西,难免要和老二家的分出个好歹来了。这可是关系到……”
章生一摆了摆手打住了老管事后头的话,叹了口气道:“我本无心争这行首名头,只是眼下我这兄弟行事越发乖张,再下去恐要坏了我大窑村的规矩了。老钱,我自有主张。”
章家窑厂器物的胜出,主要在这釉水。处州之地本就上承越瓷,到了绍兴年间,青瓷造得炉火纯青,引起朝廷的关注已是早晚之事。老章家胜于其他窑厂的地方,无疑在这青瓷的釉水配方,老章头在世时,花了大半生的功夫琢磨釉水配置,在瓷石和草木灰里不断尝试添置些植物灰烬,终使自家烧制的青瓷釉厚如玉,颇有当年汝州贡瓷的风韵。配方不曾外流,只传于自家的两个儿子。兄弟分家后,章生二夫妇为了获取更多收益,竟开始用自家配方为其他州路销往京城的细瓷订制货物,全然违逆了老章家定下的工艺不出处州地,只以处州冠名之的规矩。
这日,离宫廷参选订烧的日子只差七天,窑监和州府官员亲自来到大窑村,村里家家户户都忙着最后几道工序,晾坯、施釉、装窑,指望着这关键一窑的宝贝出炉,为自家东西挣出个名头,若能得选贡瓷,将来的招牌就大不相同了。
亥时初,章生一带着几个熟手釉匠,最后细细拿着大木勺子查看了调好的釉水,确认无误,小心带上门,落了铜锁,就等着第二日坯干上釉。
打更的敲过三更, 天上起了一层黄云,遮得月影开始模糊起来,章家老大窑厂后院墙角的一棵大枣树上突然掉下一个黑影,三两下蹦跳,眨眼就消失在混沌的夜色中。
“你找的人可中用?可知怎进得去那釉房?”章生二转身关上房门问自家婆娘。当着人面不好说,一吃完晚饭他便急忙忙拽着婆娘回了房里。
“瞧你个不顶用的,屁点大的事就沉不住气。你就等着看好戏吧。”他婆娘毫不在意地道。
“我是担心你使唤去的人,别把东西搞错了!这釉水里须得投入制胎用的普通瓷泥,才好使那胎釉胀裂程度不一,叫他那一窑成个碎碎裂!”
“去的不是旁人,是原先老头子在世时的一个坯工,对这些熟悉得很,老头子在世时他曾偷配过釉房钥匙,想你那兄弟也不会换锁,就这窑厂门户可拦不住他。”妇人说着便甩了门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第二日,章生一家的窑厂里便忙着最关键的一道上釉工序,这批器物都是洗、盆、炉、砚滴之类的文房雅器,也是皇族贵胄最在意的日常用具。他安排最好的几个釉匠用喷釉法细细上了头道釉,待半干后又用浇釉法上了第二道工。又阴干两日,就等着入窑点火了。
三日窑火连天,投柴不止,第四日方偃旗息鼓,等着降温开窑。窑工将砌在窑门洞子上的砖头敲开,炉膛里余温尚存,人们陆陆续续将炉膛里装烧的匣钵抬了出来。章生一握着把青釉瓷壶向一只碗盏里注了凉茶,忽见装着文房精瓷的两只匣钵被抬了出来,顾不上啜一口茶,便端着茶碗跟了过去,看着窑工将匣钵砸开取出烧好的瓷炉、瓷洗。老钱将第一只瓷洗拿出来时,章生一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却见这青釉瓷洗的釉面上爬满了裂纹,整个釉面找不出一块完好处。他眉头拧成了个川子,伸出一只手就去匣钵里掏其余的物件,却见两只匣钵里的器物竟如数一个模样,全都开裂成了残次。章生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脸憋得青绿,额上青筋暴跳,憋了许久,忽然抡起手臂,愤恨地将那茶盏连同茶水砸进了匣钵里,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闷哼着。
“我说今儿你那亲哥哥该是快呕出血了吧,成日里耀武扬威的,看他还神气个啥!”章生二的婆娘得意地道。
“这么说来,这供瓷一事,就该我家得了最大便宜了。”
“何止是供瓷,我说你就好好琢磨着怎么当这个行首吧。”夫妻俩笑得肆无忌惮,眼见着扬眉吐气的日子就要到来。
章生一的浑家在家置办好了饭菜,等了半天也不见丈夫回来,只得寻去窑厂找人。却见丈夫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问话也不搭理。回头看见一旁匣钵边上摔碎的那只瓷盏碎片,探头看了眼匣钵里的东西,忍不住惊叫一声。伸手拿出一只文房砚滴,话都说不利索:“他爹,你,你是怎得烧出了这般东西!”
“毁了,都毁了!我愧对爹的嘱托!”章生一依旧呆坐着喃喃道。
“你说啥浑话呢?”浑家惊讶地拿着那只砚滴蹲在他面前不解道。
章生一起先还愣着,待目光聚焦到那只砚滴上,竟一骨碌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痴看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又去自己扔进茶盏的匣钵里翻看,突然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呀!”
原来夫妇俩发现那只匣钵里剩下的器物面上竟布满千丝万缕的金线,就像一只金丝编制的网将青瓷紧紧包裹,灵动又别有情趣。章生一静下心来,便想起方才泼过的那盏茶水,黄褐色的茶汤浸透器身,茶色渗进了器物面上的裂纹,不想反倒成就了这独一无二的奇观。
他凭着这茶水带来的灵感,连夜赶工试验,又用松墨染进釉面,粗些的裂纹里便渗进了墨水,与之前纤细的金线交相辉映,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开片纹饰。
次日,窑监与官府当众选瓷,当几件开片青釉小琴炉与砚滴拿上来时,众人皆呼叹为观止。章生二夫妇心里虽恨得牙痒痒,此时却也再奈何不得。章生一的窑厂成了官家钦点第一作坊,大窑村行首的位置已非他莫属。他无意中创制的开片瓷,被大窑村人称为了哥哥窑,这便成了往后数百年间,宫廷竞相模仿的哥窑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