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小时后,当我重新打开日记本看自己写下的话时,连我自己都被吓得毛骨悚然。我说我要离开,去一个没有高考的世界,就是死也要去,包括去死。
一小时前,我带着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回家,爸爸笑吟吟的送走了客人转身就面露凶相,结果他的小拇指因为在我身上拍打太过剧烈而骨折。妈妈拉着他去医院,门关上的时候,屋子里还残留着他大喊大叫的声音。
我痛苦的走进卧室,感觉自己的人生一片灰暗。前途的渺茫,父亲的严酷,一直以来无处安放的压抑,让我如临最黑暗最罪恶最万劫不复的深渊。终于,我在自己坚持写作多年的日记本上写下绝望的那一句话。
我躺在床上,翻着死鱼眼看苍白的天花板。这时耳边颇有节律的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那只小猫咪正团成一个白色的小球在我的被子上睡觉,他是我从路上捡来的,取名叫“小丁”。小丁只有一本牛津字典大,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此时他仰面朝上,眼睛眯成一道缝,细细的胡须随着呼吸微微颤抖。我真喜欢他那副天真可爱、无忧无虑的派头。
我把他虚揽在怀里,脸颊贴着他柔顺、温暖的绒毛,心情因此而得到片刻的宁静,就在片刻之间我悄悄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小丁不见了,或者说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好像被套进一个黑乎乎的大袋子里。我手脚并用、左突右撞,终于从袋子的开口处出来。我与小丁目光相撞,他正以好奇和警惕的眼神看着我。更令我惊奇的是,小丁在我的视野里的样子与以往大相径庭,他好像更具立体感了。当我带着这种疑惑环顾整个卧室的时候,立体感立刻变成了远眺的感觉——我好像缩小了。无论我怎么挥舞手臂、扭动身子,我都看不到自己,我只能看到一只在我的视野里如影随形的猫,一只不是小丁的猫。当我跳到我桌子的镜子前面的时候,我才如遭五雷轰顶般惊醒。镜子里一只灰白黑混色的斑纹猫与我心灵相通,行动一致。我用小爪子按住镜子,鼻子紧紧贴在冰凉的镜子上,茫然地叫了一声,当我听到“喵”声之后,便深刻地明了:我变成了一只猫。
2
我变成猫后,心里极度的慌张。
我强烈地想念爸爸和妈妈,我飞速地从小丁的身边跑过(把他吓地向后打了一个滚),凭借矫健的身姿,试了三次,跳上门把手把门打开;我在客厅和爸妈的卧室里地毯式游荡,一个人影也没有。我跃上沙发,一下歪倒在上面,心“咚咚咚”地乱跳。我把下巴紧紧贴在沙发上,两只三角耳本能地往后,难以抑制地哀伤环绕周身。
我想马上告诉他们我变成了一只猫,可我只会“喵喵”的叫,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我怎么去上学,我突然在学校里消失了,他们会怎么办?我以后怎么生存,我就这样一直到死吗……我浮想联翩,心慌意乱。
这时候,我的细长的尾巴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我家电视机的遥控器。我想都没想,爬起来在上面按下红色的电源键。我把节目调到热播剧《女人的颜色》上,那是他们现在最喜欢看的电视剧。讲的大概是两个女人一个男人的故事。反正跟猫无关。我把声音调到最大,震得耳朵嗡嗡响,但我就是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和怀疑。小丁摇晃着身子走过来,以他的能力上不来沙发,在底下蹲着看我。但我无心顾此。
门响了两声,爸爸和妈妈已经走进客厅。爸爸大声抱怨电视机巨大的声响,妈妈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把声音调小。整个过程如此自然,没有任何令他们疑虑之处,我失望之极。我跳下沙发跑到妈妈脚下,妈妈欣喜地抱起我,用手顺我的绒毛,这让我想起了在我是婴儿的时候她是如何无微不至的照看我。她开心地喊爸爸的名字,说家里跑来一只可爱的小猫,爸爸过来看了一眼,无所谓地说:“准是那小子又在路上捡的。”躺在妈妈的怀里,我突然感觉不再恐慌,我感到了妈妈的温暖,不管我是人是猫,她都一样的疼爱我。同时我对爸爸产生了强烈的怨恨,我质疑他的父爱,讨厌他的严酷。
当我看到爸爸妈妈之后,恐慌的心境已有很大改观。尤其是妈妈的温暖和爸爸的冷酷又一次上演之后,我几乎觉得即便是我再变回人又有多少意义可言。我反而想象当爸爸找不到我的时候他会怎样。
心情平静下来的我,开始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猫”这一本质上。我翻起前爪,爪底有一层粉红色的小肉垫,俯首舔了几下,咸咸的。我可以自如的收放爪子上的利刃,这种感觉酷毙了,我在沙发上隐蔽的一抓,就出现了一道隐约的抓痕。
我跑去找小丁,我想他一定又回到我卧室的床上睡觉去了,他是一只懒猫。我伸出舌头舔小丁的头,以猫的视野看他,他依然可爱的无以复加。小丁睁开睡眼,迅速躲开我一段安全距离。他肯定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充满警惕,而且我敢说,他一定对我身上有他主人的味道而百思不得其解。但以我猫的名义和人的智慧,小丁很快就卸下防备,跟我亲如一家。我从桌上叼下一块当我还是人的时候吃剩的饼干,小丁吃的津津有味,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我又跳上桌子,把自己没喝完的盒装牛奶打翻,牛奶撒了一桌,我添了几口,味道不错,当我呼唤小丁的时候,却发现他根本就跳不上来。我跳下去,咬住小丁脖子上的软肉,把他带到桌子上,他就一个人稀里哗啦的喝起牛奶来。
说来也怪,小丁压根听不懂我说话,小丁说话我也听不懂。我们都把对方的“喵喵”当作一种调戏而已。我想大概我依然保留了人类语言的频率,只是气流在经过猫嘴的时候不得已才发出“喵喵”声。我找到以前用来熬夜看书的小手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打开,将一束光射向墙壁。小丁看见后急切地奔过去,想要去抓那个光圈。我不停晃来晃去,他笨拙地跑来跑去。我心里别提多开心了,但还是一张空洞洞的表情,忍不住“喵喵”叫了两声。我把光收了,小丁伏在墙上看了半天,悻悻而反。他在我身上转着圈地蹭了两下就趴下不动了。
当小丁在我怀里睡得正酣的时候,客厅里的嘈杂声愈演愈烈。是的,他们在找我,他们心急如焚的找我。我从门洞里看到了整个过程。他们从争吵到商议再到争吵,电话从他们手里流转,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脚步声凌乱地像落在地上的雨点。我觉得这样也未必不好,让他们找一阵子再说。等屋子安静下来的时候,一串电话铃声刺耳的响起。我敏捷的跑过去,跳上茶几,打翻了花瓶,玻璃碎了一地。我用头拱开听筒,立刻听到一个女孩焦急的声音。是厉小琪。上课时她坐在我的后面,总爱拉着我的衣服问我问题。我觉得他一定对我有意思。其实我也喜欢她,十分喜欢。她的声音里充满焦虑,充满担心,可最终只换来一声“喵”。我想去找她,尽管我是一只猫,我想去看看她,马上。
3
我从窗户看出去,模糊一片,好吧,这就是我作为一只猫的视力。但我是人的时候的记忆不可抹杀,我对窗户外面的一切了如指掌。
我知道猫可以从高楼上跳下通过调节尾巴的位置和高度而做到毫发无损,而调节平衡的时间是2~4秒。那么根据S=Vt+1/2at2,我的两个极限高度分别是19.6米和78.4米。我趴在计算器上很快就计算出来。我家在7楼,约21米,我可以试试,我想。我向来不怕高,我在桌子上试跳了三次之后,用鼻尖吻了一下傻乎乎看着我的小丁,从窗口跳下。
平抛运动让我无比兴奋,我的一声“喵”叫还没有结束,就落在地上。我的骨骼受到了巨大冲击,四脚瞬间一麻,肚子由于撞在坚硬的地面而剧烈作痛,我蹲在地上缓了一会便恢复正常。猫有九条命,跳楼不死就算一条。
厉小琪的家大约1公里远,幸好她住一楼,我可以爬上她卧室的窗户,引起她的注意。她最喜欢小猫,一定会把我抱进去。我在地面上小跑,从大地深处发出的声音如雷贯耳,风吹拂着我的绒毛,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腥味。我突然特别想吃鱼。
路上我经过一个公园,在一棵黑洞洞的大树的后面,传出一男一女不堪入耳的调情的声音。男的说他发现了对方的漏洞,女的说她抓住了对方的把柄,接着是阵阵的不知是快乐还是痛苦的呻吟。我迈着猫步穿过草坪走近大树,仰头欣赏。我相信他们真心相爱。一会儿我的下面就起了反应,我抬起后腿,看到一颗鲜红的肉丁,就像我小学时用的铅笔头上的橡皮。我的天啊,好小的家伙!我决意离去,离开前叫春一样的大“喵”一声,吓得两个人一“哦”一“啊”。
我几乎是散步一样走路,在一处偏僻的凉亭里面频繁地传出猫的叫声。“喵(一声)喵(二声)喵(三声)喵(四声)”。我蹦蹦跳跳的过去,发现地上有七八只猫,黄斑猫,白毛猫,三花猫,黑的像锅底一样的猫,他们正以整齐划一的坐姿仰视前面的人。那人衣衫褴褛,污秽不堪,头顶一个千疮百孔的遮阳帽。说实话,我认识他,当我是人的时候我见过他。他是一个四处流浪的拾荒者(不是乞丐),身后经常跟着几只猫咪,他经常给他们喂食,嘴里念念有词。可今天我才知道,这个人能和猫对话。我感到匪夷所思,但现实不容置疑。他的猫语叽里咕噜,像念咒语,小猫们“喵”声不断,如此紧凑的节奏正是对话无疑。我听不懂他们再说什么。拾荒者看见我,跟我打招呼,我努力地“喵”了一声,回了“你好”。
他大为震惊,从座位上下来,跪在地上跟我说:“你会说人话?”
我“喵”了两声,说我是人变得猫,你怎么会猫语?他边递给我一块面包屑边说他的故事。
他说在他九岁的时候脑袋受到撞击,醒了之后便能和猫交流。由于他对猫的痴迷,别人都不理解,以为他因为那次撞击精神出了问题,他被所有人孤立。我跟他说他是一个好人,猫儿们都是他的朋友。
他灿烂的笑笑,告诉我说:“谢谢你,你说得对,我一点也不孤独。”我离开后,思绪万千,对刚才经历的事匪夷所思。
我在厉小琪卧室的窗台上搔首弄姿,成功引诱她将我抱进屋子。她将我放在她桌上的一模考试试卷上,然后去厨房给我找吃的。我一看到那张试卷就气得发抖,将那张考卷连挠带咬弄得粉碎。厉小琪端着一小盘鸡肉看到这幅场景的时候,尖叫了一声。她抓起那些碎片叫苦连天,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我立刻感到自己的任性与自私,我跳到她身边用头蹭她的胳膊,发出幽怨的叫声,想安慰她。她知道是我做的,但没有打骂我,把我抱在怀里,默默哭了一会。厉小琪平时就爱哭。我感受着她怀抱的温暖,她的胸部已然发育良好,软软的,靠在上面让神魂颠倒,我不自觉得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我转头看她的样子,大大的眼睛里含着泪光,小鼻子凸起,小圆脸,头发倾泻下来。从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让我觉得她无比动人,无比可爱,无比美丽。
她突然说话了,她说她和赵子凯在路上捡了一只小猫,被赵子凯带回家了,她本来想带回来的,但是被他抢走了。她给小猫取了小丁的名字。她还说赵子凯平时总欺负她,不好好跟她说话。刚才他妈妈打电话找他,很着急的样子,她把电话打过去有人接听但没人说话,她担心发生了什么事。我听的入神,从未发现过她如此温柔。我感动的想落泪,但我没这功能,我一头扎在她的胸上,闻着淡淡的鲜奶的气味,陷入陶醉。
她把我轻放在桌上,在抽屉里抽出一个粉红色的笔记本,上面写着很多她想对我说的话。有一个我在初中时送她的枫叶书签,她还保留着。我从未知道厉小琪藏在心里的秘密,我平时说话故意气她,拉她的头发,抢她的东西,经常让她哭,她一哭我就逗她,她一笑,我就又想让她哭……我很难受,心里酸酸的,低沉地“喵”了一声。
厉小琪吃晚饭的间隙里,我用爪子勾开抽屉,叼出她的笔记本,打开第一页。我使劲咬住一支碳素笔在上面写下一行字:子K love 小Q。然后舔了舔肉垫,在纸上留下一颗爪印。我跳出窗子一走了之。
4
我跑回小区,跟着一个粗心大意的中年男人走上电梯。结果我从10楼出来往下爬了三层的楼梯。
我家的门紧紧关闭,我在门口转了两圈无计可施。我用爪子拍门,用头撞门,除了让我感到疼痛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这时隔壁的王阿姨着装艳丽的来到门口,我一向讨厌她,因为作为一个五十岁的阿姨她总穿的如此艳丽,让我每次面对她的时候都很纠结。等她专心开门的时候,我使出所有的力气,鼓足气囊,像鬼一样惨叫一声,她吓得大叫,猛扑到门上。我家的门开出一道缝的时候,我抓住机会闪电般窜进去。
屋子里安静的如同全世界所有的静都藏在了里面,连我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我闻到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凄惨的味道。爸妈两人雕像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灯光在他们脸上留下扭曲的影子。他们像遭遇了灾难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一样,脸上笼罩着阴郁和无望的情绪。一会他们接了一个电话,慌张的接听之后又归于死寂。
爸爸用沙哑地声音突然说:“你先去睡吧,我在这等电话。”眼睛依然空洞洞地看着前方。
妈妈一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她干咳了几下,以纸被撕开的干涩的声音说:“我要在这等电话。”
于是又是狂风暴雨一样的死寂。
五分钟的时间里,又来了四五个电话。都是归于沉静的结局。在一个沉默的时刻,妈妈突然嚎啕大哭,她把脸埋在双手里,肩膀剧烈的抖动,时有时无的哭声在整个屋子里回荡。爸爸用颤抖的手臂护住妈妈,一句话也没说,一张脸变得更加沉毅,好像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我看到我的日记本在沙发上,他们看了我的胡话。我在这一瞬间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我的猫头“嗡”的一声,好像天塌下来一般。我想立马冲上去告诉他们,我没离开,我一直都在,我就是赵子凯。但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什么用呢?他们听不懂,他们不明白。我走进我的卧室,在地板上不停地转圈,小丁也跟着我不停地转圈,我在想办法,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对了,我去找拾荒者,他能帮我,只有他能。
我迅速从窗口跳下,后腿铿然受挫,我不顾疼痛四处奔跑。黑漆漆的夜晚,一切都清晰的惊人。我在公园绕了一圈,又在附近的街道游荡,拾荒者始终无迹可寻。我在垃圾堆里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猫,我向他打听拾荒者,他听的目瞪口呆,不知我之所云。我看着他空洞的大眼,心急如焚。这时我背后一个声音。 “你找我。”
“对对,你帮帮我,帮帮我。”我一转身看到了救苦救难的拾荒者。
“怎么了?”他说。
我把事情从头到尾简述一遍。
他让我带他去我家。我跳上他的手臂,他随着我的指引前行。他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按我家的门铃。门开后,他说找到了你们的儿子。爸爸妈妈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拾荒者的眼睛里闪现出光芒万丈的希望之光,他们急切的问我在哪。
拾荒者不动声色地说:“我需要一片阿司匹林。”
我吃惊的同时,爸爸妈妈不解的看着拾荒者。
“我需要一片阿司匹林。”拾荒者重复。
妈妈迅速转身,半分钟后拿来一盒阿司匹林。
拾荒者把我放在地上,让我千万不要动,从盒子里取出一片阿司匹林,让我吃下。
“你在干嘛?”我高声叫道。
“吃下。”他说。
我一口吞下那个白色的药片,苦涩的味道弥漫全身。我听到了大海的声音,看到了一扇光影四射的大门,闻到了浓郁的阿司匹林的味道。突然间意识模糊,好像堕入无比的黑暗。
“凯凯!”我听见了妈妈欣喜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