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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难受!”小英低声说道,“太潮湿了,心里堵得慌……真难受。”
“现在就这么个条件,扛不住也要扛,不然就得回老家,你又要被关起来。”
“唔……呜呜呜……”
压抑的哭声如连绵的阴雨,断断续续而又无休无止。
几滴雨水划过屋顶积淀多日的泥垢滴落到侉子的脸上,他马上低下头,用缺了一根指头的手揉了揉眼。因为连日来没有睡过安稳觉,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配上杂乱油腻的头发,呈现出一种即将陷入癫狂的倦怠。
这是侉子带小英私奔的第8天,没有钱,很苦。
理想中的私奔应该是去海角天涯,找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重新开始。偏偏侉子19岁,小英16岁,两个都是初入社会的后生仔。没见过什么天涯海角,只认识去湖州电子厂的火车票。鬼使神差的双双跑到了之前打工的电子厂附近,风头还没过去,又不敢进厂,就这样窝在附近的平房里日夜不敢出门。
才几天功夫就没钱了,侉子解释是因为私奔本是没有计划过的,完全是临时起意。他用这个词,表达对小英强烈的情感冲动。
“我开机打电话给俺爹吧,叫他网上转点钱过来,天晴了就去厂里上班。”侉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小英商量。
自从私奔后两人约好关机,防止被跟踪定位,更怕家里的电话扰乱坚定不移的爱情。
熊熊燃烧的爱被这连日的雨给浇得七七八八,两人都曾想过开机,两人都只是想一想,如今侉子先说了,而且理由很充分,完全像是为了小英考虑。小英也就没有十足的理由去拒绝了。她心里答应了,甚至希望快点开机求救,然而仅剩的一点儿执拗梗在了喉咙。于是她含糊地嘟囔着:“要开机你开机,我不开机。”
侉子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兽,有人松了松上锁的门,虽然没有打开门,他却迅速地接收到讯号,使出十足的力气往外撞。
大拇指长按右边的开机键,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微弱的光在侉子的瞳孔里越来越大。
不出所料,手机铺天盖地地袭来无数的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提醒。侉子冷漠地点击未接电话的小红点,然后迅速地返回,未接电话的红点消失了。他又打开微信对话框,选择全部,右下角有删除按钮,他的拇指没有落下,又选择取消,他点击进去他爹的对话框,看到了99+的语音留言,都是60s。怔了怔,便毫不犹豫的重复了之前的选择,删除完所有的未读讯息,又点击他爹的头像,发送了一条语音:“爹,给我转2000块钱。急用!”
侉子爹手指微微颤抖,黑脸上的皱纹却如刀刻般呈现出木讷。烟烧到底了,热量传递到焦黄的指间:“网上咋转钱?!”
侉子娘眼眶泛红,她动手摘下脑袋上戴的蓝头巾,抹了把鼻涕,又猛的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浓痰。在板凳上调转过背,默默无语。
“问你不如问头猪,我去转转。你一会儿收拾下,把猪喂了,庄稼人,本分事不能偷懒。”侉子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不一会儿,身后传来闷闷的哭声。
湖州接连下了一个礼拜的雨了,侉子自从给他爹发完信息,他爹又开始不断地打电话,侉子一概拒接,只是在微信留言敷衍,要求快点网上汇款。
侉子爹找到了邻居王大爷家住在城里的儿子的联系方式,提供了侉子银行账号,不知道什么原因转账没成功,又提供了某宝账号,又没通过,急得又打电话。侉子彻底愤怒了,又关了手机。
“雨停了我就进厂。妈的老天不厚道,下个娘的雨!”侉子踢了一脚摆在地上的电饭煲,“哐当!”一声,一旁叠放在一起的碗碟被碰倒了,脏污油腻的碗口还挂着几片变质的菜叶。
“都怪俺娘,俺爹,打小就看不惯俺。做什么都要管,巴不得俺不嫁人,打工赚钱全交给他们。给俺做了假身份证出来打工,辛苦一年的钱都收走了。俺不怕他们,俺们可以报警,把他们抓起来,现在不都说了嘛,支持婚姻自由,不兴父母做主了。”小英躺久了感觉身上哪儿都酸疼,不得劲。于是爬起来,开始收拾被踢散的碗筷。
雨还在下,十几平米的简易平房里四处散发着霉味,墙角几块墙皮鼓出三五个大小不一的圆包,斑驳的黑斑像是狰狞的怪兽争相从地底涌上来。“听说明天特大暴雨啊。”
电视里播报着各地天气情况。
“湖州明天特大暴雨啊。”
“.……”
小英娘转身看了看坐在电视前看天气预报的小英爹,等了几秒后,确定得不到回应,便扭过头又继续收拾手边的衣服杂物。她把大大的红格子条纹帆布包打开,将几套换洗衣衫叠好放进去,鞋子外面套上塑料袋,放在另一边,帆布包鼓鼓囊囊,她又十分麻利地在缝隙里塞上日用细软。拉上拉链前她又用眼神细细地搜索每一处,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取下来了门后的雨衣,胳膊上下一抡将雨衣卷成一团。右腿搭在鼓囊囊的帆布包上,屈膝下压,嘴里“嘿嘿”两声便压出了一丝凹陷,小英娘迅速地将卷成团的雨衣塞了进去。
“把存折也带上吧。”小英爹没有回头,电视上已经开始放广告,他还是怔怔地盯着电视屏幕。
“你要是早点服软,闺女不至于跟人跑了,还不知道受了多大罪呢。”
“她出去死了也活该!”小英爹咬紧了牙关,呼呼喘着粗气。
“闺女老早就不念书,像咱没地位的家庭也没让她享福,做爹妈哪个不宠儿女,你这犟骨头啥时候给过小英好脸色看?不是俺说你,要是你对孩子好,好好说话,万事都商量商量,也就不会闹成这样了。他侉子家是穷,有点残疾,但侉子也去找厂上过班,咱们稍微帮衬点,过几年结婚就在家门口,相互有个照应……”
“那个侉子像个鬼一样!猴头猴脑不务正业,没大没小,一塌糊涂。是个什么好吊!俺这一辈子一个女儿,做一生做到最后给人家倒贴,贴这么个玩意儿,俺后悔没把不孝女腿打断!”
“俺不跟你争,没讲两句就起气!”小英娘鼻子轻哼一声,将存折包上了好几层牛皮纸,又用红塑料袋缠了两道,揣进了贴肉的内衬口袋,不放心似的,隔着两件衣裳又按了按。
“拢共多少钱?”小英爹闷声问道。
“拢共5万。”
“还给她,还给她,断绝父女关系,以后她跟俺一点关系没有。她交的两万,咱存的三万都放在一个折子上,全给她,当咱欠她的,以后乡里有人嚼舌头就把话说清,咱是一点没有沾小英的光。”
“行了,俺去打水给你泡脚。明天要起早赶车,手边的事儿赶紧安排一下。”小英娘不等小英爹继续,便拎着塑料红桶进了厨房。
次日,天刚蒙蒙亮,小英爹娘就锁了院子门,没走出几米远就遇到三三两两早起的邻居。乡下人起的早,大老早的起来打开院子门,扫扫地,放鸡出笼子,割草下地,虽然也不是什么顶着急的事儿,但窝在被子里睡懒觉总归是要被人笑话的。
小英爹娘背着红格子帆布包一路上遇到街坊打招呼。
“出门啊?”
“哎哎……”
“接小英去啊?”
“哎哎……”
人们还要追问,老两口的步子已经越走越快,没一会儿已经可以当做什么都听不到了。
身后的人又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迅速的聚拢了起来。
“听说侉子把小英拐到湖州打工去了。”
“你咋晓得?”
“上屋头王大娘家的小儿子亲眼看到的,之前在一起打工的嘛,就在电子厂门口看到两个人闲逛呢,上次来电话就跟他娘讲了的嘛。王大娘连夜就去通知小英娘了。”
“不晓得丑哦,姑娘刚长开就跟男人跑,关都关不住。还学电视剧私奔。跑到外面去是怎个事儿哟。生养女娃娃有个什么用,不是伺候别人家娘老子,就是跟人跑,以后吃亏还是要回来埋怨爹娘,女娃娃子有啥用,他家就是胆子小,计划生育往外跑多生几个,买几个户口落个儿多好。”
“这个话不能当面讲哎,被人家听了去,你老人家一把年纪也要挨骂咧。”
“不讲不讲,现在你们年轻人天下,自由恋爱。”
“什么自由恋爱嘛,女娃子穿个红裙子往路口一站,风一吹就叫一见钟情了。这咋的是一见钟情嘛,这不就是招蜂引蝶嘛。”
“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七嘴八舌吵嚷成一团,天边的日头慢慢升了起来,热闹闹地照着炊烟袅袅的村庄,小英爹娘已经走了好远,在山路的尽头变成了两个被拉得老长的黑影子。
预报中的暴雨终于来了,不知道是从几点开始的。小英只知道一直在下雨,她跟侉子在这破旧平房逼仄的空间里把男女间该做的事情反复地做了个遍。直到生疏羞愧和新奇感被消耗成机械般的茫然。雨水总是让人黏腻难受,头脑昏沉,房间里的气味也愈发难闻。
侉子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脑海里竟跳脱地想起来了乡下过年时候放的鞭炮。“还是在家舒坦,打麻将,喝酒,捣台球,回家整两盅老白干,爹娘总会在八仙桌上放两包好烟。”
侉子脑子里想着事儿,手里也不闲着,在枕头底下摸出半盒烟。抽出一支,打火机半天点不着火,使足劲上下晃了晃,火点着了,烟点不着,唉,太潮湿了。
“别抽烟,味道难闻死了。”小英想从床上起来,她心里也闷闷窝着一口气。只抬了抬眼皮望了望窗户,身体却乏软得很。见侉子点烟,她于是又眨了眨眼,歪着头,脑门和肩膀发力让自己从床里边往外翻,滚过侉子的肋骨时,他们不由得笑出声来。两人嬉闹一番,短暂地打破了沉闷。
屋外暴雨的声音越来越大,急促的雨点像是绝境里的人在捶打紧闭的逃生出口。已经有些许雨水从窗户流淌进屋内。
“上次跟你说窗户下的框板松了,让你敲紧点,你敲了吗?”小英捏着侉子的手指,眼睛望着窗户缝漏进来的雨,从滴滴答答逐渐汇聚成一条细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粗。
她终是躺不住了,一骨碌爬了起来,走向那漏水的窗户。
外面的风雨真的大,声音骇人。“要是谁在外面,估计这风雨能把人脸打肿!”小英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人肿成猪头的样子,不由得脱口而出,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站在窗户发着愣。
突然,“咚咚咚!噼啪!”伴随着剧烈的声音,一道黑影从窗外一闪而过。小英不由得后退一步,凝神观察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现异样。“嘭!”暴风雨中一双手凭空出现,沉重地拍在窗玻璃上,松散的窗框撑不住这股力量,带着玻璃颤动,原本细线般的水霎时间聚成了小指粗细呈抛物线般喷射到了屋子里。
“啊!”小英发出惊恐地喊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咋的啦?”侉子从床上一跃而下飞扑过去搂住小英。
顺着小英的眼神往外望去,赫然见到风雨中若影若现的人影。
“ 俺爹俺娘!是俺爹……”小英终于反应过来了,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指着窗外隐约的人脸。
狭小的屋子里仿佛也下起了暴雨,因为风雨声几乎想要借着小英爹娘强烈的情绪冲进来,他们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单薄的雨衣紧紧裹在佝偻的身体上,仿佛两条溺水的鱼,雨衣是鱼皮,已经融为一体,但是水里没有空气,被浪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猛烈又无力。
小英哭嚎起来,侉子左右张望着,想要找到出口。那出口并不会是门,当然也不会是门。这屋子本应该不只有一扇门,要是有十几扇门才更妥当。如今却只有一扇门,而这扇门不是出口,看起来更像是死胡同。他本不是很聪明的脑子慌乱成一锅浆糊。
窗户没有关紧,风吹进来,有凉凉的泪划过小英的脸颊,像是那日松垮的窗棂终于被暴雨挤开了缝,风雨倒灌,泪如泉涌,落在地上,发出极细的滴答声。“哇……”黑暗中婴儿尖声啼哭起来。小英倒吸一口冷气,悠悠醒来。屋外下雨了,或许是雨声吵醒了婴儿,总不该是深夜的泪滴声。
小英没有去关窗户,摸索着抱起襁褓里的小婴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哦哦哦,小囡乖,哦哦哦……”屋外的雨大了些,风也开始急促地拍打着窗户,怀里的小囡还在哭,小英机械麻木地晃动着身体唱着不成曲调的歌,在空旷的雨夜里回荡着。醒了,没有泪。
熬到天明,雨停了,小英拖着笨重的身子,头脑昏沉地走出破旧的小屋。
侉子娘已经用昨夜的剩饭熬好了早上的粥,摆上一碟咸疙瘩,默默地坐在桌边等着小英。
“俺娘,俺想吃口好的。”
“侉子出门就丢了200块钱,前些日子打电话,他说还没发工资咧。”
“过几日俺也出去打工吧。”
“小英啊,我帮衬不了,老头子病的时候借了钱,哪个晓得不出半年就死了,债还挂在俺身上。俺现在过得不是个日子,不如死了舒坦。你出去打工了,小囡不能丢给俺,俺随时要去见阎王的人。”
“俺娘,俺要回趟林湾子……”
“哎!回吧,回吧孩子,该回去了,天下没有不疼儿女的爹娘……”
小英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微微的土腥味。小英咬了咬嘴唇,试图在记忆深处搜索出那条回家的路。
那条路崎岖难走,是16岁的少女背上沉重的行囊,翻山越岭走过的路。
那条路弯弯曲曲,是侉子载着她吹着口哨,满怀期待走过的路。
那条路忽明忽暗,是雨夜的后窗掀开,跟情人穿过迷宫样雨夜走过的路。
那条路大雨滂沱,是湖州的那场暴雨淹没了全世界,也冲断了从小走过的那条路。
“我还回得去吗?”小英轻轻问自己。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自己嘶吼着表明立场,断绝父女关系,撕碎了母亲递过来的存折,信誓旦旦地说着灿烂的未来。一切恍如昨日,未来却早已到来。
“俺娘,今天不下雨,俺走了。”小英抹了抹脸,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双手又沾了点水,抹了抹毛躁的头发。
“带上小囡吧,见见外公外婆。”侉子娘轻声唤了唤,襁褓里的孩子睁开了黑亮的眼睛。
“嗯……”
小英背着小囡走出了院子门朝着林湾子的方向走去,两个村庄隔得并不远,两旁的树木葱郁,路并不好走。还好雨停了,她也比从前壮实了,踩在路上的脚印更加坚实起来。
小英转过头看看背上的小囡,轻轻说:“妈妈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