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跨了八个时区,这决定了一些人的命运。大家一起玩游戏时,来的晚的说,别走,我才开始。早来的想依葫芦画瓢,心想地球是圆的,按道理,我们也可以用这个恶作剧去折腾另外一拨命运注定的人,如此,一种平等、还有本能才能获得平衡。然而东边只住着海神,人数寥寥,把时区当街区来互称邻居,并且在长生不死的一生里从不照面,偶尔遭遇,也以剑拔弩张的作风相互对待,这是他们定义邻居的方式。在这种情况下,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让他们也加入游戏。对于他们,没人敢折腾,也没人能折腾。
这时,最晚的一拨人醒来,加入了游戏,精神抖擞,和中间一拨玩得正酣的一样,兴致高昂。最早的人已经不想再玩,这些住在东边的是一群忍耐、沉默,把谦虚和内敛当美德的人,他们忍着累,每天奉陪,维持着游戏。然而有一天,他们从东八区的港口里开出了一些巨物,有如漂浮的一座座海岛,只有发动机的轰鸣显示它们是人造之物。到达东九区时,海神森下作喜挎着弯刀,脸上带着胆大包天的意外神情,拦住了去路。还未等他开口,最前面一艘巨物一拳就甩了过去,森下作喜的脸立刻塌陷了左半边,巨物的第二记左勾拳抡了个空,因为森下作喜隐身化作一阵海风的速度快过了他的拳速,变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海神们力大无穷,思维直接,比起对话,这是他们最能理解认可和接受的方式。森下作喜东十区同母异父的兄弟佐藤约翰和东十一区的汉斯立刻假装当下不在附近,在自己的领地里一个朝南,一个往北,快速让出了一条通道,本来他们明明飘在两千米和三千米的地方在察看异情。
中间和最晚的玩家都停止了游戏,把各自悬浮在半太空的地球同步摄像机全调度到了太平洋中纬度区域,在那里形成了一朵巨大的直播乌云,有如蓝色舞台上一块肮脏的布景。
“东边这帮家伙被折腾得神志不清了,在找不自在。”中间玩家是主持人,所处时区最好,既不用早起,也不必熬夜,他在视频会议上没等到东面的人上线,有点意外,又实在无聊,他看着直播,喝了一口啤酒,砸吧着嘴说。
“是找死。”视频会议里,最晚的玩家说。
“不过这比上班一直吊着他们开会好玩多了。”
“如果以后没人开会了,也不好玩。”
“干杯。 ”
东十二区的博罗夫斯基是太平洋里的霸王,森下作喜是给他擦鞋的角色。他不怒自威的飘在那里,手中握着巨叉,野兽般的绿色长发在风中颤抖,眼睛注视着慢慢移来的巨物,冷峻又严肃,如同能使所看到的一切瞬间凝固。
“你们还有机会退回去。”博罗夫斯基只说了这一句。
巨物们肯定听到了这句话,因为他们逐渐放慢了速度,直到停止。但之后,他们既没有折返,也没有言语,只是在那儿等待,透露着一种奇怪的懵懂和无知。海面光滑如镜,没有声响,没有活物,太阳光也成了一块固体,一切仿佛在配合博罗夫斯基施展眼神能使任何东西瞬间凝固的能力。
没有呼吸的三十分钟后,博罗夫斯基又施展了令人印象更加深刻的使物体瞬间完全解冻的反向能力。蓦地,第一艘巨物就落入了一个仿佛凭空出现的海洋的深渊,往身下的真空里直坠下去,然后溅起滔天的巨浪,四面迅速回填的海水马上把它完全覆盖,瞬间踪影全无,那是进了博罗夫斯基的血盆大口。等他挥舞起钢叉时,海面变成了到处都是陷坑的无边沼泽,天空来了更多乌云,显得更加肮脏,雷雨和闪电大作,从上而下把一切都在往那些陷坑里直压。
第二第三艘巨物没有乱掉阵脚,他们中间出现两根宽缆,互联成一体,块头之大,陷坑毫无办法。然后他们突然抛出一张大网,把擅攻不擅防的博罗夫斯基罩了个严实。那张网如此神奇,仿佛拥有生命,看不见有人在操控,自己就向内使出一股蛮劲,力道之大,让博罗夫斯基无法理解,更无法挣脱,最后变成一团在八爪鱼牢固绞紧的触须下疯狂扭动的猎物。一个巨物捡起他飞落的钢叉,以猎捕猛兽一击致命的准度投掷出去,正中他的肩胛,钢叉又把他带着飞出去,一直落到西十一区一座无人的海岛上,然后把他牢牢地钉在地面上。
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直播,中间玩家和最后玩家手中的杯子都掉下来砸到了自己的脚面上。渤海湾、蓬莱岛、舟山港的仙人们纷纷出动,填上了从森下作喜到博罗夫斯基留下的神位空缺。还有一些仙人,飞得更远,成了巨物们的先锋。他们发现,从西十一区到西八区,直到最后玩家的后门,都成了自己人的猎场。原来这些地方的海神,一个也没见到,好像都约好了,组团旅游去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博罗夫斯基还钉在那座海岛上,毫无还手之力,仪态全无,尊严尽失。他不是森下作喜,对他来说,与其这样,不如死掉。一艘巨物徐徐为他而来,吐出一堆零件。零件慢慢融合,数小时后,变成了一只倒立过来的铲形怪兽,行至博罗夫斯基身旁,一个弯腰低头,就把他铲了进去,然后转身走回巨物口中。巨物闭口,如同来时一样又启动徐徐而去。他把博罗夫斯基送回了北冰洋,那里是他的老家。他出去太久,妈妈一直在等他回家。
开会折腾上家的游戏并没有停止,只是换了一套规则,没有人专门提起过,自然就变成了东边的人做庄,而且说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说什么时候不玩就什么时候不玩。原来最舒适的中间玩家,后来总是黑着眼圈,变得憔悴起来,因为开会时间都变成了他的凌晨。
“汤姆,现在这样很不好。”他又一次忍不住对原来最后的玩家也就是现在最早的玩家抱怨。
“克里斯托弗,我也在每天熬夜。”汤姆说。
一次会议结束后,庄家问起近况。
“最近还好吧?”
“老王”,克里斯托弗说,“希望您不要介意。”
“什么?”老王问。
“说实话……有时您的话,我们听不太懂。”
“是么?”老王说,“汤姆,你也是这么想?”
“克里斯托弗,”汤姆问,“你什么意思?是指老王的幽默么?”
“我……不太确定,你是说,老王在说笑话?”
“汤姆”,老王微笑起来,“你能这么理解,很好。”
“克里斯托弗”,汤姆说,“老王的笑话,让我笑得肚子疼。”
“可是,老王不像是在说笑话。”
“克里斯托弗”,老王说,“你是个认真的人,我当然不可能总在说笑话。”
“还有”,汤姆说,“克里斯托弗,你听不懂的样子,让我笑得肚子更疼。”
“哦,我忘了说一件事。”老王像想起来什么。
汤姆和克里斯托弗都竖起了耳朵。
“听说赶走那些海神的大家伙们就留在那儿了。”
“不走了?”汤姆问。
“不走了。”老王说。
“老王,”克里斯托弗问,“这不是玩笑,是吗?”
“当然不是!”汤姆冲着他叫起来。
巨物们从东八区出海时,曾经路过一个大岛,岛上住着一群有焦虑遗传基因的人,有对外移民的疯狂倾向,为了达到目的,能文武兼施,不择手段。当时他们就盯上了从身边缓慢经过的这群呼吸如闷雷、航行似地震、让人不寒而栗的非人间之物。海滩上全挤满了人,魂魄由眼巴巴的目光牵引,都跟着巨物们去了东边的方向。
后来果然如老王所说,那些巨物们就停在了海里,散落在了各个时区。然而他们全化成了真正的海岛,上面是细沙柔水,棕榈暖风。等到移民岛的居民们先小心翼翼,然后像一阵阵狂风席卷占领这些地方后,之前大战海神的铿锵巨人的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了。
这些来自移民岛的新居民很快就找到了引以为豪的新工作:跟克里斯托弗和汤姆一起开会,主持人又换回了克里斯托弗。
这个会,老王已经不用再开了。他升职了,去做幕后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