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再一次以热烈的掌声向二位新人表示祝福，愿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这一桌只有小玲没有鼓掌。她一直盯着面前的肘子，好像在盘算着它还有多久会变凉。这桌在会场中显得甚是扎眼。位置靠前不说，除了小玲一个年轻姑娘，其他都是穿红着绿的阿姨们。一个个头发烫的高高，恨不得坐着也有一米六。

“哎呀，太不容易了他们。真的。”李婶今天穿的是橘红色的长款开衫配上宽大的阔腿裤——如果李婶站起来，你可能觉得她身高的四分之三都是上身。李婶是个讲究人，尤其是在这种场合。小玲盘算着，这开衫没准得大几千块。李婶抬手在眼角蘸了蘸，摇着头重新加入到鼓掌的行列中。

“是的呀，伊要是早这样多好，侬说是伐。”旁边的周姨搭了这茬，一边理了理脖子上的丝巾。

起立喝彩的众人随着掌声结束纷纷落座，宴会厅渐渐喧闹了起来。

小玲看准了面前的大肘子，一筷子插住，试图剥下一块夹到碗里。

“哎，我们小玲真有眼力价儿啊，刚来就帮我们拆肘子。”李婶边说边把一双眼部周围皮肤紧的不正常的眼睛看向小玲，“小玲，你看看你，这么贤惠的一个姑娘，怎么还没有男朋友啊？要不要阿姨帮你注意注意？”

小玲停下手里的动作，挤出一个微笑看着李婶。小玲觉得李婶今天长的有点不同。是什么呢？哦，是眉毛。是黑色，不是像这桌其他人，一水掉了色的墨绿。这不是最近刚纹的，倒是像赶了波新潮，做的半永久。

冯阿姨见小玲没话说，赶紧圆了一下：“小玲今年二十八，还有两年呢，不急。现在的孩子啊，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人家心野着呢。等过两年，他们自然就想结婚了。”

“各么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侬看我儿媳妇，才二十七，第二个都要出来啦！小玲啊，这个事情，可赶早不赶晚。”

小玲没有搭周姨的话茬儿。她不想结婚。怎么说呢，她也不是不想结婚，只是不想着凑合着随便找个人嫁了，像珊珊现在这样。屋里越来越喧闹，也越来越热。她努力把喉咙从高领毛衣中挣扎出来，试图把脖子上的潮热散一散。

“服务员，帮我们拆一下肘子。”一个服务员刚好从身边走过，被小玲一把拉住。她想把这一茬儿赶紧岔过去。

“我听说啊，珊珊这老公，可是个二婚，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啧啧，倒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

“是的呀。我听说，她老公家，不仅一分彩礼出不起，住还住在珊珊买的房子里。现在嘛，也没个正经工作，整天在家做饭等着珊珊下班。”周姨也是个知趣儿的，见小玲不搭她的话，索性接着聊了起来。

小玲夹了一块肘子，用筷子在碟子里拨来拨去的，没心思吃进嘴里。她看着珊珊的手从她父亲手里放到她老公手里，看着纤细的手指上带上了一枚戒指，看着那只手捂住两片珊瑚红的的嘴唇，又被眼泪打湿。虽说都是这样的，可是她觉得那只手后捂住的面容，那不是一张因为欢喜或者感动而流泪的脸。

“这有什么可惜的。二婚是二婚，可是总算把女儿嫁出去了呀。你们看看珊珊爸妈今天这高兴的，还不都是因为终于把包袱放下了。这再过几天，珊珊可就三十了。这一到三十嘛……”李婶用下巴把话递给了桌对面的张阿姨。

张阿姨前两年刚把闺女送出国去，走时候哭的跟什么一样。出国有什么不好的，小玲暗暗想着，人家在外面吃香喝辣，不知道多自由。

“张阿姨啊，好久没有听见你晶晶的消息了。她最近怎么样啊？”晶晶出国的时候刚过完三十岁生日。小玲觉得，这是女生最好的时候。想要的是什么，在前三十年也都想明白了。工作了几年，手里会有些积蓄，真是追赶梦想的最好时机。

“她啊，挺好的。”张阿姨只接了一句便不愿往下再说。她似乎没有看出来，小玲有意在把话题引向舆论的另一端。

“小玲，你可不要学她家晶晶。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年纪的事儿，年轻时候就整天浪在外面，这三十了，好了吧，家里呀，都容不下了。”李婶又端起一副人生导师的劲儿，一边使劲想把小玲拉到她的阵营。

“就是，小玲。你也要替自己和孩子想想。女人年纪一大啊，生出的孩子容易有问题的，自己嘛也不好恢复。侬看我儿媳妇，还是年轻，恢复起来可快了。”

周姨的儿媳妇跟晶晶不一样，走的是稳妥的长辈规划路线：研究生毕业之后考了公务员。入职不到半年就结婚请了婚假，蜜月回来已经预约了八个月之后的产假。第一个生完不到一年，第二个就已经跟上了。家里大的屋里闹，小的肚里闹。周姨过来帮着带孩子，她和她儿媳妇的乒呤乓啷的故事小玲可没少听。

小玲望着眼前一盘吐出来的骨头，却一点儿也记不起它们的味道了。她不知道不结婚到底错在哪儿了。一个个红红绿绿的人儿在她眼前不断吐着信子，她觉得她马上就会变成她们盘子里的骨头了。

她有点后悔她答应替她妈妈参加这场婚礼。越是这种场合，反而越加深了她对婚姻的恐惧感。仪式，父母，敬茶，亲朋好友，祝福，这些就像是一道道绳子，把本来还在自由呼吸的两个人越绑越紧。她开始有点羡慕晶晶了。要不要出去念个MBA呢，小玲心中慢慢升起了这个念头。

“玲啊，也别太挑剔了啊。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看我跟你赵伯伯，结婚之后才一共见了两面。这不是，也白头偕老了嘛！”李婶摊开两只手，还没说完，自己就先哈哈地笑起来了。“你喜欢什么样的，阿姨给你参谋参谋啊。”

“谢谢各位赏脸，来来，我先干为敬。”眼看着，新郎新娘敬酒敬到了这一桌，小玲赶紧端起了酒杯。花花绿绿们纷纷站起来，衬得新娘的一身红色旗袍朴素了不少。

“珊珊姐，恭喜啊。前两年还说死也不嫁的，这倒好，找到真爱就撇下我们不管啦！”小玲好久没跟珊珊见面，想趁着敬酒赶紧跟珊珊说两句。

“是啊，三十了嘛。也该成个家了。老不结婚，也不是个事儿。也不能真死都不嫁不是。”

“哄……

阿姨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劝新郎的酒，小玲忍不住开始盘算MBA的事儿，心也渐渐飞向了地球的另一端。等有空，可以跟晶晶聊聊，问问都得怎么准备什么的。小玲想起自己还没有晶晶好友，便转向张阿姨，问问能不能给个联系方式。

张阿姨抬眼看了眼小玲，拿起手机，解锁，放下酒杯和手机，转身却往门口方向走去了。张阿姨粉底打得重，却不想李婶做了拉皮，整张脸的走向越来越下垂。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小玲觉得她脸上的皮肤都随着刚才的几个动作轻轻向下叹了一口气。

小玲被这一言不发弄得不知所措。她拿起张阿姨留在桌上的手机，是晶晶的微信。最近的更新，还是晶晶出国之前。那之后的内容，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