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十点君
梁鸿记得,以前,每天清晨6点,父亲就醒了,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穿着白衬衫,大声唱着戏文。
“胡凤莲,站舟船,表家言,悲哀悲叹,叫一声,田公子,你细听俺言——”
“俺家住在河岸边,母生下多男并多女,所生俺一女名叫凤莲。早不幸,老母亲把命丧,撇下了俺父女,以打渔度过荒年。”
两年前,父亲去世了。她已经许久未听到这熟悉的旋律。
她把这段戏文写进《梁光正的光》这本小说里,让里面的主人公梁光正也天天清早唱起来。
父亲与梁光正,真实与虚构之间,总有一些言行的重叠,精神的交织。两年来,梁鸿想一步步走近那道光,去感受光芒与背后的阴影,去理解散发光芒的那个人。
父亲与梁光正
梁鸿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很少,她并不真的了解他。“他一直是我的疑问。而最大的疑问,就是他的白衬衫。”
梁鸿回忆了儿时和父亲见面的一幕。
那时候,河南吴镇通往梁庄的老公路还丰满平整,两旁是挺拔粗大的白杨树,父亲正从吴镇往家赶,正在读中学的梁鸿要去镇上上课,他们就在这路上相遇了。
他朝她笑着,看着已经长到和他肩膀一样高的梁鸿,惊喜地说:“咦,长这么大啦。”
在遮天蔽日的绿荫下,父亲的白衬衫干净体面,柔软妥帖,闪闪发光。
“我被那光闪得睁不开眼。其实,我是被泪水迷糊了双眼。在我心中,父亲和别人太不一样,我既因此崇拜他,又因此充满痛苦。他的白衬衫散发着耀眼的光,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嘲笑和鄙夷。”
书中唯一真实的细节,就是白衬衫。
与梁鸿的父亲一样,梁光正也总喜欢穿着一件白衬衫。
他是个农民异类,不爱种地,整天穿着干净得耀眼的白衬衫;他搞过“投机倒把”,被当流窜犯关押过,偷过黄豆;他一辈子都在创业,虽然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
他一生没有当过一天官,却一直和当官的斗争,家庭所遭的罪也都因此而起。
村干部想引进项目收购村民土地,梁光正认为最终吃亏的还是农民,更会对环境造成影响,就联合村民反对项目落地。村里有人受欺负,他就带头帮人打官司,最后却败诉导致那家人倾家荡产。
他还是个渴望爱情的人。在书中的开端,梁光正任性地拉着四个子女到处寻亲。既要寻找久未联系的远亲、偶然间帮助过自己的陌生人,还要寻找多年未见的旧情人蛮子。
妻子生病七八年后,梁光正把遭受家暴差点送命的蛮子和儿子小峰救了出来,一起生活。
他的三个儿女在照顾时出现了失误,小峰被严重烫伤,蛮子就带着小峰离开了。
像月球表面一样的伤疤烙印在小峰身上,每个人心中都埋藏着深渊一般的痛苦。
梁光正生重病却吵着出院后,瞒着儿女,偷偷打电话叫多年不见的旧情人蛮子到家里见面。
蛮子到了,突然,梁光正伸手牢牢抓住了蛮子的乳房。周围的人无论是震惊、羞愤还是不解,全都安静了下来,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梁光正和蛮子。
蛮子挣扎了几下,随后就抱着梁光正一直安慰说:“好了好了,别煎熬了。都长大了,都成家了,你操心啥?你该享福了。”梁光正像小婴儿一样“吧嗒吧嗒”地使劲吮吸蛮子的乳房。
梁光正内心所承受的负担很重。他一个人要养4个孩子,还要挣钱带常年瘫痪的妻子四处求医看病,又不肯放弃人的尊严,抗争一切不公平的事情。
他一生都在渴望获得真正的感情,但在中年时代,他连一场完整的爱都不能实现。
“我想弥补他,或者让大家读到他内心丰富的感情,对爱的要求,对子女的牵挂。”
在这一刹那,子女突然发现,自己总是把梁光正作为父亲来看,忘记了他也是一个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原来我们的存在也妨碍了梁光正作为一个人的存在”。
很多媒体评价,梁光正是中国的堂吉诃德式人物。他身上这种理想化的正义感和乐观精神,酿成了一出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剧。
在梁鸿看来:“白衬衫是一种象征,他是一个对自我有更高要求的人,想超越自己的农民身份,成为一个更高意义的人。”
作家李佩甫感慨,这部作品在某种意义和意识上,超越了余华的小说《活着》。《活着》是写人生的绝望,而《梁光正的光》写的是低处的光,在尘埃里,在最低贱处发出的光,超越了绝望。
大时代破碎进了一家人的恩怨情仇
除了白衬衫,梁光正和父亲的性格也很相似,在困难面前都会幽默一把。
梁光正每次踌躇满志地开始他的经济计划:种麦冬、种豆角、种油菜,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但他总是那样幽默、乐观,不把困难当成多么大的事情,继续兴致勃勃地开始盘算下一个计划。
这种幽默乐观,在梁鸿身上也能找到。
在访谈中,梁鸿时常会发出的一连串“哈哈哈”的笑声,眼睛弯弯的。采访空隙,她也会主动和我们聊天。
但在少年时代,她的性格“比较封闭、边缘,处在一种自我漫游的状态”。
这与家庭环境和时代背景脱不开关系。
戏如人生,父亲天天唱的戏文,宛如一家人的真实写照。
在家里兄妹六人中,梁鸿排行老五。她6岁那年,母亲得了脑血栓。有一天,她正趴在小桌子上写字,就看到母亲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来了。
“一村庄的人都跟在后面看热闹,眼神里充满对我的怜悯和难以形容的轻视。”
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每年近千元的医疗费把这个农村家庭拽入了贫穷的深渊。
“母亲躺在那里,虚弱、枯瘦、僵硬。她的面容被疾病侵蚀得扭曲变形。每一天都是灰色的,每一天都在叠加难以言喻的黑暗。”
初三那年,母亲去世了。
为了还债养家,父亲常年在外奔忙,总是会忽略了这个“爱哭的老五”。
没有人陪伴,梁鸿学会了和自己相处。她偶尔逃学,一个人跑到梁庄后的湍水边发呆,看着野鸭在水中嬉戏,划过一道道弧线,闻着紫丁花沁人心脾的香气……
湍水
大家庭里的亲情关系,从来都很复杂。每个人都想被爱,又怕被伤害。
梁鸿说:“我自己接近书中梁光正的两个女儿冬玉和冬竹的结合体,比较懦弱,希望家庭好,但又没什么办法。”
母亲不在,长女如母。梁光正的大女儿冬雪是个操心的命,梁光正一不安分,她就得理不饶人地用连珠炮似的语言抨击他。冬雪最爱父亲,最希望这个家好,但却用错了方式,一家人的心反而离得更远。
长子勇智与梁光正之间一直是反讽的、紧张的关系。
勇智很聪明,喜欢分析,能看透梁光正身上的矛盾性,及其行为背后的深层意义。
所以他始终对父亲有敬畏,当然也有不满。梁光正临终前,冬雪不断给勇智打电话,让他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勇智却没有回去。
在梁光正的葬礼上,他的棺木迟迟无法顺利落入墓坑,儿子勇智和继子小峰先后跳到墓坑里抬棺安放父亲。
看到父亲入土为安,永远离开了自己,一瞬间,他们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像洪水般汹涌而出。勇智、小峰和冬玉三兄妹,跪在墓坑边缘,互相抱着一起磕头痛哭。
一直到死,梁光正依然在用他的意志指挥子女行动,让他们劲往一处使,心拧成一股绳。这时候,子女们才对父亲有了一点点理解。
文学评论家李敬泽说,梁光正一家,是中国现代转型过程中典型的中国式家族,大多出生在六七十年代。
那个年代,一家人都是穷过来的,父母总共挣一百多块钱,把兄妹五六个拉扯大。
“但是兄妹之间,以及他们和父母之间的关系,那个戏可大了,爱恨情仇、相互伤害、相互纠缠但又永远撕扯不开。”
梁鸿对中国的亲情关系有着长期的关注。她说,在中国文化的深层,有一种本质性的匮乏,即个人性的丧失。
由于秩序、经济和道德的压力,每个人都处于一种高度压抑之中,不能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和个人愿望。每个人都在一种扭曲中试图牺牲自己,成全家人,并且依靠这种牺牲生成一种深刻的情感。
可是,每当这种牺牲不彻底,或中途改变,冲突与裂痕就会产生。每个人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无法叙说。一旦矛盾爆发,往往极具伤害性。
“中国的父子、父女、夫妻之间,永远是暧昧的、若即若离的关系,即使爱也不能充分表达,恨也不是完全的恨,在爱怨之间不断地游离,相爱相杀,最后搅出来这样一种深刻的血肉关系。”
“到了现在,我越来越觉得,父亲身上乐观的、幽默的、对生活会心一笑勇敢承受的心态,在我身上也慢慢地体现出来了。”
采访时,摄影师需要拍摄梁鸿的一些外景镜头,我们来到了人民大学图书馆附近取景。
隔着很远的距离,我都能听见梁鸿时不时发出的笑声,说话时偶尔还伴有河南方言向上扬的尾音,在冬日萧索的空气中,绽放出一丝热闹和暖意。
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经过这么多年,梁鸿慢慢发现,自己身上这股不服输的劲头,越来越像父亲了。“我们那叫‘头别着’,总在想自己的事情。”
1991年,18岁的梁鸿从河南穰县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县里的一个乡当小学老师。
其他师范的同学都在老老实实地教书,可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不能就此停滞,“想要做一些格外的事情”。她一直坚持读书,考进了教师进修学校。
“很多人来进修就是为了一个文凭,没有人认真学习。每天下午和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教室里学习,但过得非常充实,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她并不满足,又接连上了脱产大专,自学本科,后来考上了郑州大学的硕士和北师大的博士,清一色报的都是中文系。
2003年博士毕业后,梁鸿到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任教,成为了批评家、学者,写的都是纯粹的专业论文、论述。
虽然研究做得很顺利,但她渐渐产生了一种很强的空虚感,觉得自己离现实和生活越来越远。“人被局限在专业之内,突破不了那堵看不见的墙,也进不到自己的内心。”
带着困顿,2008年夏天,她回到家乡梁庄,前后住了五个月。这段时间,她观察了乡亲、村庄的变化,发现了种种现实问题,想写下梁庄的故事。
在当代中国学术界,做研究和搞创作之间存在较深的隔阂,要冒很大的风险。
梁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家人,全家人庄严、安静地听她讲计划,都觉得这是件正经的好事儿。父亲说,你不会“扯秧子”(拉家常),得我陪。
在父亲生命的后期,他陪着梁鸿,拜访梁庄的每一户人家,又沿着梁庄人打工的足迹,去往二十几个城市,行走在中国最偏僻、最荒凉的土地上。
“没有任何夸张地说,没有父亲,就没有《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这两本书。父亲比我还着急我的新书,躺在病床上时,还给我电话催我赶紧把书出出来”。在采访梁庄的过程中,梁鸿才更加深入地认识了父亲。
2015年,梁鸿成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也是这一年,父亲去世了。梁鸿眼前时时浮现父亲乐观自嘲和孩童般的无畏形象,不把他写出来,她寝食难安。
从创作非虚构作品到写小说,也是一种大胆的尝试。
一直以来,中国乡土文学受鲁迅影响颇深,描述的农民形象大多是愚昧落后、冷漠麻木的,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人物已经深入人心。
写《梁光正的光》时,梁鸿一开始按照固有的习惯写作。写出来一读,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跳脱鲁迅的思想框架。
她推倒重来,看了卡夫卡、福克纳等作家的书,还研究了很多小众作家的作品,一边学习,一边排除。她抛弃了学术腔调,采用生活化、乡土味儿的语言,用高度戏剧化的手法,写出了梁光正的故事。
“如果我没那么倔犟、那么坚持,《梁光正的光》可能我也写不出来,也写不出来梁光正这样一个人物。”
即使写了十几万字后,梁鸿还是没有完全了解父亲。
“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父辈。他们的经历也许我们未曾经历,但他们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所遭受的苦,所昭示的人性,却值得我们思量再三。”
有网友在豆瓣上说,读完这本书,想起一个自己憎恨过的亲人,现在要好好想想他。
很多人和梁鸿说,她做了他们一直想做的事情。“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界限,总是在越轨。在别人看来是勇敢,其实还是因为比较单纯。我的越轨实际上来自于本性,来自于生命本能,这点和梁光正是有点像的。”
写作,对梁鸿来说,是一次次对自我的挑战,是一个个学习的过程。“我广泛吸收新的东西,再融会贯通,慢慢形成自己生命和思想的底色,也许有一天,就会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
从乡村教师,到人民大学教授,从《中国在梁庄》到《梁光正的光》,梁鸿倔强而乐观地面对人生,听从内心的声音,探索未知的远方。也许道路慢阻且长,但创作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