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日,这天是拟定的黄道吉日,侯景已在前来迎亲的路上。新娘已经准备完毕,恭恭敬敬、安安稳稳地坐在妆台前,依着南朝的风俗,她的手里执着一把纱扇,遮住自己的妆容,不能让旁人看到。不知情的人见了这位公主轻却团扇的姿态,或许还以为是良人的不胜娇羞,只有仔细看了,看她忍不住颤抖的双腿,看她干了又湿的泪痕,才能窥得见她的一二心伤。
萧纲却是明白的,于一旁看了,喉头哽住,心如刀割。更多的却是愧疚,目光不敢与之对接,又兼有一二分的庆幸,但在意识到自己生出这罪恶的希望与庆幸的同时,内心旋即又被更强烈的自责所覆盖。
侯景不随南人风俗乘车驾,而是径自率兵骑着骏马,虽身材矮小,但眉目刚毅,遥遥看去,也是别有一番英气。行至宫门前,早有太尉、司徒持节以迎公主,侯景遥遥望见公主的大小卤簿整齐列队而来,早已喜不自胜,轻提缰绳,策马前去。公主端庄地坐在画轮四望车上,衣着五色绣衣,缫金线、鏁银纹,宛若天下之华美尽于一身。半举着一只团扇,手掌大小的纨扇虽能遮住娇俏的小脸,但飘渺的纱衣却是无论如何也盖不了玲珑绰约的身姿。风静处,慢捻轻覆,如披月戴霞的仙子。云动时,倩影流浮,似纵体入梦的瑶姬。
侯景两手灵活地操纵骏马,不紧不慢的跟上公主车舆的速度和节奏。唯有眼睛却一动不动,变得迷离变得失了神,从公主身上传来的幽香将他每一处感官都俘虏。半露半藏的娇容虽难得让侯景窥见全貌,但一隐一现的嘴角无时无刻不在搔弄着他心室上的纹理,只想变作一团狂风呼啸而去,把她整个儿的身外之物都给卷走,天地间只留下一个纯粹的肉体。他感到自己胯下的隆起,骑在马上,膈着自己隐隐生疼,不端在马上变换姿势,又恨不得马上撞翻车辇,将公主掳来胯下马背上,自己提鞭绝尘而去。
时间焦灼如亟待开火的干柴灶边长摩不燃的转木,久久的马蹄声绕不出短短几条街道,侯景的思绪瘫倒在春宵的迷梦中,马背上的每一次颠簸都当作是床笫的起伏。忽而却被一声铃音般的少女喊声打断。等他回过神来,又听到了第二遍:“我要见侯丞相。”声音清脆,于又悠扬似在唱着婉转的哀歌。侯景还没来得及往声音来处张望,一旁的公主已是愣住,哭声嘤嘤,团扇掉落在地上,完全露出了她的娇柔的两靥,妆容被阑干泪痕划得深浅浓淡杂乱无章,让她显得憔悴了些,却依然明艳。
侯景虽然由此得见公主花容,心头无边无界、恣意妄为的幻境却顿然消散,一番变故,把自己从太虚极乐之境拉下凡尘,心下不悦,大骂:“是谁?拖过来。”话音未落,不等卫兵执令,已有一人衣袂飘扬,轻盈走到自己马前,侯景“来”字未说到一半,却只剩下一个咧开的嘴角和瞪大的眼珠,久久都没有关上。装满了所有赞叹,生起了无数念头。深吸一口气后,才缓缓地将嘴巴合拢,难舍地将目光移开,喉头似有东西滑落,随之进行的便是一道道口水咽下的声音。再看其他卫兵侍从,饿狼般的神情大抵无差,唯一的不同有只是有的眼珠瞪得更圆更爆裂,有的嘴角咧得更歪更难看。
侯景失了威严,眼下只得强装正经,喝道:“你是谁?敢来阻挡我娶亲的队伍!”
“天子之女,溧阳公主,丞相的新妇。”
人群中一片哗然嘈动,侯景正准备张口斥问,不自觉扭头看了一眼四望车上的公主,再比较下眼前的这个“公主”,确实有几分相似,只是车上公主的身上的雕琢气似乎重了些,她身上的一针一线,她行为的一动一止,均是为了让她更符合公主的身份。她小心翼翼地举臂投足,她轻手慢脚地提起裙裾,都不如眼前女子不经意的抬首颦眉,更显落落大方。她的五彩华服,她的珍珠玛瑙,都不如眼前女子的素面白衣,更加气质逼人。
她的墨黛直点,她的红唇细抹,都照着眼前公主的样子,力图成为她的复制品。这种人工的雕刻到底是比不过造物的恩宠,一双柳眉画上万遍,都描摹不来她一颦一簇里的无限可爱;两瓣樱唇施朱千层,也勾染不出她紧闭轻启间的重重韵味。
侯景正自犹疑间,猛然想起王伟曾给她看的公主图画,对着车上的公主比照来看,看她分明的芳容,凸显的玉体,只觉得人间尤物,不可多得。可向着马前的公主望去,初看也是绝世独立的佳人,再看时竟失了真切,她的五官与形体连同着周围万物一齐飘渺起来,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他心底的虫,情欲的毒。
“对了!”侯景确信眼前之人就是公主,他也并不在乎她是否真的就是公主。跟着抚掌大笑道:“对,对,对,你才是真的公主!那...车上之人是?”
“她是左卫将军徐摛之女,请丞相速速放她回家”
“她与我已行娶亲之礼,不若你二人一起进我丞相府如何?”侯景说出来一本正经,不像是说闹,但底下众人看看二女再看看侯景,已是暗笑。
溧阳公主怒道:“丞相既已答应娶我,又怎能更复娶她人为妻!丞相若要如此羞辱于我,我又岂肯屈侍于丞相。”言毕,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住自己胸口,冷冷道:“丞相若不让她走,小女只能行此下策以死相逼。”
此景侯景未曾料到,顿时慌了神,喊道:“公主这可不得,把刀放下,我这就叫人把她送回左卫将军府上。”言毕,已有一队卫兵自觉围在车驾左右,接其下车。临走时,她转过头来望着溧阳公主,一颗颗盈盈的泪珠都是感激之意,溧阳公主心领神会,心头稍宽,轻点颔首。
侯景看到好端端一位美人走出好远后,心里忍不住地叹息,叹息不过片刻,转念又想:“眼下放你走了,等老子与公主成亲后,与城中哪一家女眷快活,她还管得住我?!老子早晚还把你给再要回来。”他却不知日后有了溧阳公主陪侍,对于城内的其他俗物,早已了无兴趣。他扭头看着溧阳公主道:“假公主已走,徐摛老头戏弄我一事且不追究,还请公主快上车,随我去丞相府上”
“不行”溧阳公主平静说道,内心却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人群中再次闹哄起来,侯景强压住心头怒火,也不询问,反正萧纲已许了这门亲事,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天子玉言,倒要看看公主作何推脱解释。
“妾闻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则婚姻王化所先,人伦之本。不可以不慎重,故有六礼,已重夫妇。一曰:纳采。二曰:问名。三曰:纳吉。四曰:纳征。五曰:请期。六曰:亲迎。又闻圣人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丞相高居百官之首,妾为天子之女,更不可以因权废礼。故请丞相依得古制,先请三公重臣做媒通达欲娶之意;其次来生辰卜得凶吉;若无八字刑冲合害则定婚姻;再次送致定婚之礼;复定迎娶吉日;最次才入宫门迎娶。六礼皆备,才算夫妻。”
侯景见溧阳公主言辞吐雾,俱是有理有据,自己不通经典又拙于口舌,无从反驳,此事又不可强行,只得吞吞吐吐无奈道:“好...公主言之有理...”旋即又派人护送公主回宫,眼看美人接二离去,末了心里恨恨道:要是王伟在此,定能和公主辩得一争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