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煮上一盏清茶,随手翻开这本灰旧的《废名集》,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翻阅了,次次皆有新的感悟,如这盏茶,初尝之涩,继而兴味,再而余齿留香。
废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莫须有先生传》可以说是废名先生的自叙传,他在其中自谓:“高高的站在人生之塔上,微笑堕泪”。他作为边缘流浪的知识分子,一边欲做掐花赌身轻的谪仙人,一边又大呼汽车寂寞、大街寂寞、人类寂寞。
废名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自1917年起接触新文学,便被新诗吸引,立志把毕生的精力放在文学事业上。1926年,他将名字改为废名,虽说名字无非一个符号,可多少寄予文人的意趣。英国小说历史学家卡莱尔曾说:“历史都是假的,除了名字,小说都是真的,除了名字”,所谓真真假假,又岂是名字二字所能揭示。
先生作为中国现代京派文学的代表,师承周作人,后启沈从文,却长期被主流文坛所遗忘,以文学局外人自居。其实早在30年代评论家李健吾即称其作品将像海岛一样永久孤绝的命运,可无论如何,一般人所视为隐晦的,有时却相反,成为少数人的星光。
周作人曾将言其文章如同流水,如同清风,完完全全是性灵的产物。废名受周作人冲淡平和风格影响,又自觉汲取佛禅道的滋养,喜用唐人绝句写文章。我颇为钟情《半年》里的一段描写,“阴暗的神龛,恍着比萤火更清淡的灯光,雨风吹来,已是熄了,却又一亮”,如此普通的生活场景,在其笔下化为空灵的意境,有一种出世般的彼岸色彩。
少时读不懂废名,却也爱着这妙不可言的文词,渐渐大了后,也愈加爱着他文中充盈着的似有若无的哀伤。他笔下的黄梅故里,如同他倾心营造的桃花源,这里的三姑娘天真善良,一切静寂如诗,不禁让我想起王维的蓝田辋川,纷纷开落的辛夷花,逐吹便散如丝,纵是凋零,也是那么和谐静谧,这里一切是极美的,美在它的必然流逝。桃花源真假有无?武陵人之后而无人问津,竹林的故事或是废名编织的桃源幻梦,既是梦,便是梦入芙蓉浦,然犹是梦中。所以《桃园》里便出现易碎的玻璃桃子,桃源幻梦照澈着一溪的哀意。
作为文人他有清醒的认知,他一边致力于书写不着烟火气的田园世界,一边吟唱一首忧伤的歌谣,他的诗情如同两片叶子,如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朱光潜先生曾言:“废名虽无入世的意愿,却不倚门户,淡泊自守”。落落孤寂地活在人世间,生前没有掌声,离去亦无鲜花,静静地来静静地去。不懂他的人,谓其何求!不知他者,谓其何忧!今夜的星明丽清洁,疏而不失,子非鱼安知鱼!
我曾经痴迷新诗,最爱的两位诗人便是卞之琳与废名,可以说卞之琳风格最新,格调却最古,废名与其恰恰相反,风格最古,格调最新。偏爱这首《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影子 思想是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孤灯长想是诗人常有的状态,作为一位精神自足的文人他沉溺于自己的艺术世界。他也曾自谓厌世诗人,在我看来,厌世不过是先生的生活姿态,他不愿哗众取宠,从不知投机为何物,拥有完整的独立人格。 便是孤寂落寞,仍是自守本我。我在梦里写一个善字,编织一个美的世界,画就一幅好的山水,厌世诗人他寂寞,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