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在基督徒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一样,叶怀恩每个星期天都来教堂做礼拜,并且习惯坐在宽阔的大礼堂的最后一排,这样他除了读经祷告唱赞美诗以外,还能观察到前排各色人等的行为举止,比起黑压压的电影院,这里的秋日午后,日光丰沛地穿过菱形的七彩窗户洒落下来,牧师的声音洪亮清朗,那些话语如现于云端的训诫,如果你对此心生质疑,那么紧接着,你将对你的质疑心生愧疚。有一次礼拜当中,牧师提起团契中的一位年迈老人,他说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眼睛失明了二十多年,人们问他,你不是基督徒么,那为什么不向你的神祈祷,让他使你的眼睛重拾光明呢?老人回答说,我感激的恰恰是神赐予我的失去光明的福分啊,因为我眼睛看不见,所以即便是生活在这么肮脏的世界里,我的内心仍然能不受一丝污染,保持着安宁与平静。你们只知道黑暗的世界多么可怖,却想象不到没有纷扰的生活是多么深邃美妙,神对每个人都有最适宜安排,这种适宜的甜美,不能够描述,只能各自心中体会。
叶怀恩当时就听不下去了,他觉得这话简直是扯淡。
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因为杂志社工作的关系,叶怀恩被总编安排去采访一位民间英雄。那人名叫唐永庆,四十七岁,曾是一名私立小学的门卫,也是一个基督徒。两年前在一场校园失火中,他为疏散四十一名三年级学生逃离火海,面部受到严重灼伤。据说教室起火的时候,他正准备替一位男家长把雨伞送到正在上课的女儿班里。他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听到孩子们的尖叫和哄乱后,第一时间冲进了起火点。
叶怀恩见到唐永庆的时候,努力保持着镇定随意的姿态,他告诉自己,尽量直视他的眼睛,而不要去看那张脸的整体。而当叶怀恩听见唐永庆用他那独特的嗓音叙述事情的经过时,他的注意力再次被完全吸引了过去——那几乎是一种女声。
“小叶,我知道我的声音很奇怪,比我的脸还要奇怪,没事,你不必有失敬之类的顾虑,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都可以回答,完全没有关系。”
“唐师傅…你的声音…是灼烧伤到了声带吧?”
“哦不是不是,我天生就是这个声音,从小就是。”唐永庆顿了顿,继续道,“小时候总被班里的其他男同学看不起,说我是阴阳人,不男不女,后来毕业了参加工作,同事们笑我是人妖,说我一定做过变性手术,女同事都从来不和我说话的…”
叶怀恩不知如何接应下面的谈话,尴尬间抛出一句,“唐师傅,我们都是基督教徒,我们都知道神的一切看似不美妙的安排,都是化了妆的祝福。”
“哦原来你也是基督徒…?那…那很多事情,和你说你就能明白了。”唐永庆的眼睛里突然释放出明亮的光芒,把他那斑驳的面皮照耀得透白,“你知道吗小叶,这真是神的奇妙的作为,只有神能成就这样的作为…”
“你是指…你的烧伤?”
“是的,你想啊,我从小一直到四十多岁,那是遭了多少讥笑多少白眼啊,本来以为要这样过一辈子的,可是神在我身上化腐朽为神奇,我曾经是一个人妖、阴阳人、变性人,可经过了这件事,我变成了英雄,成为大家称颂的对象。可其实我还是原来那个我…但我又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小叶?只有神,只有他才能用你想都想不到的方法调转一切事物的方向。”
“我承认,比起当年,现在的你确实已经成了一名楷模…一切皆出自于神…”
“不仅是成为楷模这件事,神还给了我更大的恩赐。”
“什么恩赐?”
“我从小喜欢写作,特别喜欢写诗歌,但是我读书只读到初二就没再继续读下去,其实社会上像我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喜欢看书,也喜欢自己创作,但是我们的作品都只能自己写下来藏在枕头底下,哪怕写上一千首,一万首,也不会有人问津的,更别提想出版一本自己的书了,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是说…你出诗集了?”叶怀恩惊喜地望着唐永庆。
“快了…年底吧,还在作最后一点点修改…”唐永庆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救孩子的事情曝光以后,有几家电视台和报社来采访我,问我平时有什么爱好,我就顺便说起喜爱写诗这件事…没想到马上有两家出版社主动来联系我了…竟轮到我来挑选出版社了…你说是不是奇迹?我心底埋了那么多年的梦,从来没和别人说过,从来没有指望实现过,从来没有在祷告中提起过…但是神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难怪我的祖母以前经常和我说,神给我们的,大大超过我们所思所想的…”叶怀恩想起小时候奶奶伏跪在地,一遍又一遍地对神诉说着感恩与赞美,她含着泪花的双眼…苍老的脸颊激动得通红…每每那些时候,他心中都感到困惑,但是他不敢问奶奶——“真的有那么大的恩情吗?真的值得这么…这么大大的赞美吗?”
他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唐永庆,一张依然无法描述的脸,却已经不再让他生惧,仿佛有一轮神奇的…慈和的柔光包裹在他四周,那不是凡俗的容颜之美,却让他心里充满了喜爱之情。叶怀恩突然想起在三个月前的那次教堂礼拜中,牧师提起过的那位失明老人的话,他依然感到那些话非常扯淡,只是…只是现在回忆起来,自己好像变得有点不那么确信了…
“可是唐师傅…这一切,毕竟是你用你的容貌换来的呀…不是吗?”叶怀恩不知为什么提高了嗓音,上半身也跟着坐直了。半晌,唐永庆发出一阵低低的、女人般的古怪的讪笑,“我给你看看我烧伤以前的照片吧…”他磕摸着从壁橱里取下一本相册递给叶怀恩。
叶怀恩打开相册,目光在唐永庆年轻时的照片上停留住了…他心里知道,刚才那个嗓音高亢的反问,将是他今天采访唐永庆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关于“信仰”的,或者说关于“扯淡”的——最后一次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