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绝活
天刚黑,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还是一片熙熙攘攘的繁忙景象。
李建军把我带到东三街和北二街相交处的一家大排档。我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招牌,黄色的霓虹灯闪烁着拼成四个大字“北海渔港”。老板远远瞅见我们,微笑着向这边点了点头,李建军也冲他抬了抬下巴,算是打了招呼。
我们刚一落座,服务员就踮着脚一路小跑过来,笑着冲李建军招呼道:“军哥,你来了,今天想吃点什么?”
李建军也不看菜单,扯着嗓子说:“老规矩,让老赵炒两个他最拿手的菜,再来四瓶青啤。”
“呦,今天心情这么好,军哥这是发什么财了?”
“不该问的别瞎打听。”李建军佯装生气,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得嘞。”服务员陪笑了两声,往后厨去了。
不多时,酒菜上来。李建军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吞下肚去,才想起给我也倒上。
他把嘴里的酒咽下去,长叹一声:“这段日子,可把我憋坏了。”
我端起酒杯,不知该不该接他的话,他却自己先打开了话匣子。
“小高,你是上元县的吧?”
我点了点头。
“我一听你口音就知道。我老婆也是上元县的。你们上元人说话,舌头都特别硬。”他举了举酒杯,迳自喝了,继续说:“我是临岑的,我们也算半个老乡了。”
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顿时满嘴又酸又涩,怎么会那么多人痴迷于喝这种东西。
李建军见我嘴歪眼斜,整张脸都扭曲了,立刻大笑起来,说:“瞧你这点出息,酒都喝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酒这东西,一开始你觉得难喝,多喝几次,你就会发现越喝越好喝。”他停止了笑声,一本正经地说。
我心里正在为今后的生计发愁,没有心思琢磨他这番高论,只微微仰了仰头,把嘴里的酒费力吞了下去。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困窘,打量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还没找到工作吧?”
我“嗯”了一声,无奈地说:“如果这个星期再找不到,我就回去了。”
我顿了顿,又补充说:“正好也先跟你说一声,你再找找别人合租。”
“这就怂了?”他看了我一眼。
我没出声,心想,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在我的处境下,说不定早就滚回老家去了。
他沉吟片刻,一边把筷子往嘴里送,一边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介绍个工作。”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问道,“你不是逗我吧?”
李建军不耐烦地说:“我是那么无聊的人吗?你在这条街上打听打听,我李建军说话什么时候不是一个唾沫一个钉?”
他抿了一口酒,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接着问我:“哎,你有什么手艺没有?”
“跟家里人学过几年家电维修。”我明显听得出,自己的话有点底气不足。
“那行了,你工作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这对我来说可是天大的喜讯,我双手端起酒杯,举到胸前赶紧道谢,“谢谢军哥。”
“行了行了,屁大点事儿,至于吗!”他抬了抬手,一杯啤酒又下了肚。
解决了安身立命的大事,我心情舒畅多了,壮了壮胆,问:“军哥,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也是从你这年纪过来的,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出来闯荡都不容易,”李建军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看了我一眼,一边大口嚼着,一边说,“你也别想太多,就当欠我个人情吧。”
听他这么一讲,我心情便慢慢放松了下来,随即一股从未有过的饥饿感涌遍全身,便索性放开肚子大吃起来。
桌上的酒菜很快被风卷残云般扫荡一空,但李建军仿佛还觉得不够过瘾,又招呼服务员加了一瓶酒,嘴巴对着瓶口,小口酌着。我已经头晕目眩,脑袋发胀,脸上变得滚烫,手脚也开始发麻,而他满脸通红,双眼微闭,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我心想,这家伙吹的天花乱坠,酒量看样子也不怎么样。
“军哥,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我酒精上头,胆子变得大了起来。
“我呀?”李建军趁着酒劲,一通吹嘘:“我就是这条街的关二爷。你去打听打听,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李建军?二巷五号的王大麻子,街口的陆廷一,没我,他们能有今天?还有五巷十一号的张老三,要不是我,他女儿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间按摩房里给人摸呢!”
我心里说,你就吹吧,我只看过你跟条癞皮狗似的被人追着打,可从来没有见你威风过。
李建军一边说一边喝,情绪突然悲戚起来,语气中夹杂了一丝愤怒:“像我这么仗义的男人,你满世界找去,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
这些话不像是说给我听的,更像是在心底压了很久,无人倾诉,只好借着酒劲吐露出来。我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可是,说了那么多,他是什么人,又是干什么的,一直没有说清楚,对我而言这始终是个谜。我不知道该追问下去,还是静静听他继续发牢骚。管他呢,反正只要生计问题一解决,我就能在这个城市立住脚。管他是干嘛的,以后总会搞清楚的,我有的是时间。
“小高,你记住,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经得起风浪。不要羡慕那些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人,也不要羡慕那些一辈子一帆风顺的人,那样的人生没什么意义。”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并不这么觉得。
那天夜里,我睡得特别踏实。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李建军到了郊区一家电子厂。那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厂子,从门卫到车间,每个人看上去都和他熟得不得了。人事经理接待了我们,看得出来,他并不怎么喜欢我们。或者,也可能只是不喜欢李建军。他进来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有打。不过,李建军还是满脸堆笑问候了他。
“老刘,这是我兄弟高云塘,刚来这儿投奔我,想找点事干。我想着咱们厂正缺人呢,就带他来给你过过目。”李建军挂着笑脸,补充道:“他手上可是有绝活儿的,别的厂子我还不舍得让他去,直接就带你这儿来了。”
“刘经理好。”我怯怯地把自己的简历递过去。
老刘冷着脸,看了一眼我手上那张皱皱巴巴勉强可以称之为简历的纸,漫不经心地问:“以前干过吗?”
“没有。”我如实回答,“但是我有修理家用电器的底子,学东西很快的,看一遍就能上手。”
我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虽然有个搞家电维修的二叔,从小耳濡目染也多少学到一点皮毛,但并没有一本资质证书来证明我的技术。况且,在工厂的流水线上,这技术也没有多大用处,我只好表达一个爱学习爱劳动的姿态。
老刘随手把我那页纸丢在一边,扔给我一台半旧的数码相机,仍旧冷着脸说:“把它拆了。”
虽然以前只是帮忙维修过电视、冰箱、洗衣机这些大件家电,从没接过数码相机这种精细活,但我估计原理都差不多,应该也没什么难度。不到三分钟,我就把它拆成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
“把它再装回去。”老刘又说。
我早知道他是在考验我,所以在拆的时候就尽量记住了每一个零件的位置和顺序,如果说我有什么绝活儿,或许这算一个吧。但后来我才明白,他只不过是看一看我手脚够不够麻利,脑子够不够灵活。
李建军一边看着,一边吹捧:“怎么样?老刘,这本事你没见过吧。”
老刘没有理他,从我手里接过相机把玩了一阵,瞟了我一眼,说:“工资三千,不包住,中午包一顿午饭,干不干?”
不等我答话,李建军抢着说:“一个月才三千块钱,能干得了什么?养活自己都困难,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再给加点。”
老刘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算了吧你,上次那事让我折了五千多,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还有脸在这谈什么面子!”
李建军尴尬地嘿嘿干笑了两声,脸上有些挂不住,小声说:“一码归一码,那五千是我的问题,你可不能因为这个压我兄弟的工钱。”
老刘眉头一皱,说:“再加一百,三千一,干就干,不干滚蛋。”
我心想,三千多顶我在乡下两三个月的收入了,这钱简直就跟白捡的一样,便忙答应了。
李建军看样子还想争取争取,但见我已经答应了,就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我们签好了合同,办完手续,我就正式成了电子厂流水线上的一个普工,开始了两点一线的打工生活。老刘叫了一个老工人来,带我去领了工服,讲解了车间的操作规范,手把手教着我操作了一遍,又带着我四处转了转,没多久我心里就有底了。
这家厂子很小,几个车间加起来也不到十条流水线,一共一百多名员工,主要靠接一些大厂做不完的单来维持生存,做的都是一些零配件,没一件整机。所以,我一直没弄明白这家电子厂到底生产什么电子产品。
工作没多久,我就发现,这流水线上的工作,根本就是个不用动脑的活,每天都重复着同一套动作,拼的就是手上功夫够快,相比之下,二叔那家电维修的活比这复杂多了,也有意思多了。
自从我干了这份工作之后,李建军就隔三差五拿一些坏旧电器回来,让我检修。说心里话,我是不情愿的,但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欠了他这么大个人情,这点小小要求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所以,尽管不太愿意,还是都给修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段时间来找他讨债的似乎少了一些。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为了感谢李建军的帮忙,我请他吃了个饭。当然,照例肯定是要喝酒的。
饭桌上,他接了个电话,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到李建军一手捂着耳朵,大声说:“钱我马上就凑齐了,你让他们再宽限几天,过两天我就去把费用交了。”
“什么事?”出于好奇,我随口问了一句。
李建军眼神落寞,沉默了片刻,勉强咧嘴笑了笑,说:“没什么,吃饭,吃饭。”
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但那顿饭吃的很不自在。李建军从头到尾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我也一直感到惴惴不安。我们认识一个多月了,但我对这个一起合租的人还是一无所知,他的身份,他是干什么的,他在隐瞒什么,我毫无头绪。
再往深处想一想,以他这副德行,以后会不会做什么坑我的事,或者有没有害我的阴谋,也未可知,想到这些,我就感到脊背阵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