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下》第287条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
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先生曰:“然。”
关于人性问题,古人看法很不相同,那么人性到底是什么?有没有定论?
王阳明说,人性没有固定的体,关于人性的学说也都不是定论。有人是从人性的本体上说的,有人是从人性的发用上说的,有人是从人性的本源上说的,有人是从人性的流弊上说的,个人谈论的角度不同,但总而言之,人性就是那个人性,人性只有一个,无非大家的见解有深浅的差别。如果一定要一个标准答案,那肯定会偏颇。
人性的本体本来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本来就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从人性的流弊上说,有时可以为善,有时可以为恶。
那眼睛做比方,有开心时的眼,有愤怒时的眼,有正常直视的眼,有偷看时的眼。但无论什么情况,都是这个眼。如果看到发怒时的眼,就否定开心的眼,看到直视的眼就否定偷看的眼,那就是执着于一偏,显然的错误的。
孟子谈论人性,直接从本源说起,但也是只说了歌个大概;荀子主张人性恶,是从人性的流弊上说的,不能说他都是错的,只是不够精妙而已。一般的人则没能把握住人性的本体。
有学生就说,孟子从源头上谈论人性,主张在源头上下功夫扩充良知,明白透彻;荀子从流弊角度谈论人性,只能在表面上下功夫,所以就费力了。
王阳明回答说,你说得对。
这最后一段话是很有意思的,值得深入谈一谈。一般人由此认为,王阳明更倾向于孟子的性善论,而不太赞成荀子的性恶论,这是不对的。
从理论上说,要从良知上下功夫,这绝对正确,但孟子的学说却很难落到实处,它的所谓“集义”其实是比较空洞的,就像佛家说,自性即是佛,但是一般人修佛却离不开方便法门,孟子没能提供这样的方便法门。
所以,王阳明一边说心即理,治学只能在良知上下功夫,但同时他一再强调事上磨炼,而事上磨炼的根本方法就是去除私欲尘垢,实际上还是从末流上下功夫。但是他不是只执着于一端,而是体用上同时下功夫。就是说,去私欲落在事上,但归宿不在事上,而在心上,否则就会有文过饰非的弊端。
在我看来,王阳明的这种主张与荀子的主张几无二致。荀子主张在礼上下功夫,但归宿却在圣王之道上。
所以,王阳明和荀子的学说,理论上无比正确,实践上又具有可操作性,这正是孟子学说所欠缺的。
那么,为什么王阳明会同意学生的观点呢?因为王阳明在此要强调的是功夫要下在根上,就这一点来说,学生的观点没有错,王阳明的教学目的达到了。所以虽然学生运用的例证不完全恰当,有时为了不纠缠,也就点头赞成了。这在我们的工作中,这种情况经常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