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希真,你该去医院了。”奶奶的喊叫声像催命符一样如期而来。
我放下手中的笔,伸了伸懒腰,慢步走到窗前,拉开了刚才认认真真拉上的浅蓝色窗帘。出乎预料,并没有大束大束的阳光倾入房间,而是只有一望无际的灰白天空,像拦在眼前的纸片。想起刚才放学回家时,途中看见的斜挂在天际的炙热的太阳,只觉得世事变迁难料。
“希真,你在干什么?饭凉了。”奶奶的声音伴随着门外走动的声响再次传来。
我拿起椅子上面的外衣,披在肩头,像一个惨败的士兵一样缓缓打开了门。门外的奶奶脸色因等待和微微的愤怒而变得苍白,头上冒着大汗,喘着粗气,好像手里提着的不是饭盒,而是千斤重担。
我轻手拿过饭盒,一言不发走向门口。卸下千斤重担的奶奶有些不知所措,跟着我走到门口。我走下楼梯口,依旧能感觉到她温暖的眼光在我身后萦绕。
我突然为前面的淡漠感到愧疚。
街道空无一人,前方无尽的幻空仿若无尽的绝望,细细密密的小雨不停打在我的脸上。远处被泼墨渲染的乌云渐渐在我头顶聚拢。我突然怀念一个月前明媚快乐的时光。
那时正是盛夏时节,我喜欢带着妹妹去野外。妹妹六年级毕业,喜欢画画。天色微茫,母亲就会叫醒我们。她不会像其他家长那样,逼迫我们学习或让我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路上注意安全。”她总是在我们载着妹妹出发的时候,她都会这样用担忧而和蔼语气的说话。
“知道啦。”妹妹坐在自行车后座,不耐烦地回答。
“早点回来。”她又忍不住对着我们远去的背影再喊一声。
但这时候,我们已经出了小镇,我拼命踩着脚踏向着荒野赶去。
街道短得总让我觉得没劲,因为出了小镇,再也没有了光滑的路面,我也不能飙车――一飙,妹妹就会发出凌厉的鬼叫声。
父亲很忙,他不喜欢母亲这样对我们放任自流,但也没有时间来管我们。在我的印象里,他甚至没有完整地和我们呆过一天。即使是春节,他也有做不完的手术,看不完的病。
“再不管这两个孩子,他们就要上房揭瓦了。”父亲看着我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和妹妹铺天盖地涂鸦一般的画,面露不满。
“没事的,他们的成绩都不用老师操心,希真要升初三了,能这样无忧无虑玩耍的时间不多了。希诚喜欢画画,这也是好事,我们应该支持。”母亲温和地说。
我和希诚站在他们旁边,暗自偷笑。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把自行车当废铁推到了废品收购站。看着脱去白大褂的父亲推着自行车,我突然觉得街道在慢慢变长。
现在我知道,街道真的变长了。
医院,是小镇为数不多的宏伟建筑之一,我站着它的面前竟有种飘过惊涛骇浪的跌宕后望见海平岸的欣喜,而手中的饭盒是我此行唯一的缘由。眼前的铁栅栏里面有几人在动作缓慢地走动,脸上无一例外挂着苍郁与疲倦。我一边极目高望母亲病房里那半截飘在窗外的蓝色窗帘,一边在心里揣测这些人会将经历怎样的生离死别。
这时,一抹粉色映入我的眼帘,和医院周边灰暗的氛围极为不符。那是一个姑娘,我不清楚她的名字,但是知道她和我一起上中学,同级不同班。在运动会的时候,听过她唱的歌曲,好像穿得依旧是这身裙子。所以印象极为深刻。
她正准备往医院里面走,看到我在看她,一丝笑意轻轻划过脸颊。我有些羞赧地站在原处,不知所措。她却急匆匆地绕着住院楼的侧面快步走了进去,迅速消失在我的眼际,如同一场不及回忆的幻梦。我笑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想起正在病榻上久睡不起的母亲,埋头走进住院楼。
母亲依旧在沉睡,妹妹爬在她的床里侧,很认真地画画。
我轻步走近母亲的身旁,把饭盒放在床旁边的桌子上面。
她苍白的脸几乎和白色的床单融为一体,长长的睫毛附在下眼皮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熟睡中的婴儿,而不是久居医院的病人。
看母亲的一刹那,我有一种强烈地哭出声来的冲动,但终究还是控制住了。
“爸爸呢?”我问希诚。
“他是外科医生。”希诚答非所问,却恰如其分地为爸爸不来看妈妈找了一个借口。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他在哪里?”我有些愤怒。
“清早来了一会儿,现在可能在手术室里。”她捏皱了刚才准备拿给我看的一张画,神情里隐隐的无奈与悲凉,让人感到心疼。
我拿过她手中的那幅画,轻轻摊开看。是几朵红的仿佛要燃烧的向日葵,仿的是梵高的画,她用了十分耀眼的红色,却又也有那么几分味道在里面。
“几天没见着你的画,进步不少啊。”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夸赞她。
听我这样一夸奖,她的眉心舒展开来。“那你以为,你要是觉得不好,就是你没眼光。”她得意的笑容挂在脸上,满脸孩子气。
这时母亲有了响动。她侧着身子,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们,眼睛漆黑,仿佛蓄满了午夜十二点的黑暗。
“希真,今天带了什么饭?”母亲笑着问我。
“奶奶好像给你煮了鸡肉,给希诚做了蛋炒饭。”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这么好啊,可是我更想吃蛋炒饭,你和希诚吃鸡肉吧。”她满脸充满惊喜,给我瞬间的错觉,以为她大病初愈。
“医生说,你需要补充营养。”我像以前她命令我那样命令她。
她浅笑不语。
希诚给她盛饭的时候,母亲看看头顶的灯,又望望窗外突然问我:“希真,外面天气怎么样。”
“天气很好,妈妈。”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真好。”她雀跃地说。
看着她高兴,我心里面也觉得暖意在流动,尽管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天气。
希诚想给她喂饭,她却执意要自己来,端着碗大口吃了起来,很欢喜的样子。
我沉默着走到窗前。外面的小雨依旧连绵不断,微风吹着从窗缝里寄出去的蓝色帘子轻轻摆动,像一个孤独的舞者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表演。
“希真,快过来吃饭。”
“嗯,这就来了。”
我把窗帘抽进来,快速关好窗户,向母亲走去。
2
我屏住呼吸 开始背弃 背弃
背弃了他的宗旨 背弃`````
它取代不了这自由的边缘
它取代不了这自由的边缘
我需要的不是界限
……
房间里回荡着痛仰乐队的歌曲,声嘶力竭,仿佛要把整栋楼房震开一条裂缝。
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感到孤独。
我站在窗前,能看清医院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我开始仔细回味刚才医院门口的一幕。
就像每天一样,我去外面吃饭。唯一有些变化的是,因了天气恶劣和店老娘的温和,我吃完饭,没有急着回家。
结果一出门就撞见了宋希真——我们班主任张老师的儿子——当然了,我认识他不是因为他是张老师的儿子,而是每天开学典礼,他总是上台领奖,并代表优秀学生进行演讲。每逢这时,张老师都会坐在我们后面,一丝不苟地看着他,直到他讲完了,把演讲稿叠好,轻步走下来,她依旧会盯着他看,眼里装满爱意。
而我只能沉默地坐在人群里,远望那个叫宋希真的男孩得幸福。
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幸福的孩子。驰骋生意场多年的父亲,会对着每一个病人微笑的内科医生,全镇最好的房子。
而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只要像宋希真一样,拥有最真实的爱,尽管每天都要提着饭盒来医院——这比我每天醒来闻到从医院扑过来的药水味好得多。
我轻手关了音响,要命的寂静如同摆脱了牢笼的千万匹饿狼一样向我肆意袭来。我抱紧身体,坐在椅子上。
《告别薇安》摆在书桌上,在表面光洁无比的书桌上它的陈旧暗黄似无处躲藏,如我久置喧闹中的孤独。
这是张老师送给我的礼物。
“李璇,你需要沉默了,书籍适合你。”她说着,将那本书放在我的手里。
那是我上初一的光景,全班独一无二的吵闹高手。孤独患者有两种,一种是从来不会表达内心的沉默者,一种是从来都不会放弃任何喧闹机会的人,很显然我是属于后者。没有人知道,我是内心真正的孤独者,包括张老师——尽管如此,当她把书放在我手里的时候,我感受了她手指间传来的温暖,也感受到了给我的无言的爱。
我打开书,却不能静下心来看书,脑海里回想的都是张老师的身影。
“这是你们这学期的课本,哦,不,是今年的课本,课呐,第一学期就要上完,下学期……”
张老师说着突然没有了声音,好半天教室里都保持着沉闷的气氛。我趴在桌子上,看着厚厚的语文课本,在心里预测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李璇,快我去下办公室。”她突然大声对我说话。
这时,我才看见她用力支撑着身体,头上满是大汗。有几个同学和我一起上去扶着她,连忙向教室门走去。
出教室门的时候,她突然把头转向教室里面。“我休息一下就好了,请同学们安静上一会自习。”躁动不安的教室顿时安静下来。
我们把她扶到办公室,刚才还在支撑着身体走路的她一下子像骨头散了架一样歪坐在椅子上。
“谢谢你们,快去教室吧,老师只是血压有些低。”她对着我们微微一笑。
听到只是有些血压低,我心里放心了许多,也就不再多做恐慌。
三天后,数学老师成了班主任,语文老师变成了一个戴着厚眼镜鼻音很重的年轻女老师。
好多人都忘了以前她在的时光,只有我在心里祈祷她早日痊愈,来给我们上课。
这样想的时候,外面突然狂风呼啸,仿佛在嘲讽我唯一的期盼也是不着边际的幻念。
3
11月,小镇落了第一场雪,我们带着病入膏肓的母亲回家。
父亲借来了一辆红色汽车。“红色喜庆,我们高高兴兴回家。”
妹妹抱着在医院画的一大堆画稿,兴奋得像出了笼的小鸟一样。
“不到一里路,还借什么车?太添麻烦了。”母亲脸色青紫客气地说。
“哪里有什么麻烦,天气太冷了,你可不能受凉。”父亲笑着说,却无法满脸的苍桑与悲伤。我突然发现他老了很多。
母亲不做言语,微微笑着准备上车。她扶在我的肩膀上的手,冰凉得如同九寒天里的冰雪。
我们的脸上都绽着笑容,但都能会意彼此内心的悲凉。
终究,母亲没有撑过这个冬天。但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嘴角依旧挂着一丝笑意,将她余生最后的温暖留给我们。
相比母亲安静祥和的离开,父亲的大声痛哭显得虚情假意。
灵堂摆在小区的花园旁,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亲朋好友来吊唁,热闹非凡。只是,我并不知道母亲是否喜欢这种祭祀方式。
这样悲伤的日子,我跪在灵前,总是在心里默念那些有母亲的岁月——那些如同花朵般摇曳的回忆,在此刻的火与光的反复变化中,渐渐变得清晰。我记得以前,我们还在破房子里的时光,那时奶奶还不在我们身边,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十平方米的小房间,每晚,母亲都会做一大堆好吃的,然后一起等父亲回来。吃完饭,父亲要么倒头大睡,要么去医院值班。而我们会趴在饭桌上一起做作业看书。那时,生活如同在清水中漂洗的白布一样,贫穷和幸福一目了然。
来客们似乎已经忘了母亲离别的苦痛,三五成群地站在远处大声聊天。父亲也在他们的行列中。
奶奶沉静地招待来客,和母亲生病时的萎靡不振和大北大厅有所不同,似乎已经接受了母亲离去的事实,神情里带着早已看破世事的坦然与无所畏惧。
这样在心里暗自打量着众人的形态言行,时间也悄然消失。恍然回神,天边一抹啼血般涌动的夕阳正渐渐消散,激越而不动声色。
我站起来,看看周边的人群和远处的风景,突然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线。我认真在脑海中搜寻,突然想起她就是我那天在医院门口撞见的姑娘。再次回顾,她已经不在了,如同风划过发际,迅速而虚幻。
本来打算走出去看仔细,但潜藏在身体深处的疲倦让我不由自主地上了楼。
4
“张老师得了什么病?”我问母亲。我认真严肃地问母亲。
“哪个张老师?”她满脸疑惑。
“教我语文的那个老师,以前是我的班主任。”
“心脏病。”她似乎有些不耐烦。
“什么?心脏病?不是血压有些低吗?这么严重。”我惊慌失措地问她。
“小孩子懂什么?快去学习。”她脱下大衣,毫不犹豫地去了洗手间。
我站在原处,想起那个早晨,张老师苍白的脸和微微的笑意,心里满不是滋味。
我决定去看看她。
我知道她的病房——四楼正面第二间,窗户有些问题,总有半截蓝色窗帘露出来,像身穿蓝色裙子准备轻生的年轻绝望女子。
以前有一次来到她的病房,轻轻渡步,在心里一遍遍想那些准备好的话,却始终没有勇气进去。
最后被母亲发现。
“李璇,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口气威严得让我觉得自己是正在大街上行窃的小偷。
“妈妈,我想和你去吃饭。”我把平日说惯的谎言信口拈来。
她似乎感到一丝惭愧,快步向我走过来。“璇璇,妈妈还要手术,你去外面吃吧。”
她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我。我假装高兴拿着她的钱飞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小镇落了第一场雪。放学回来时,街上的雪已经融化,光滑无比。
一进医院我就无所畏惧地上了四楼就找到那个房间,毫不犹豫地走进了病房。但这里早已没有了她的踪迹。空落落的床白得刺眼。里面的病人转过头望着我这个不速之客,脸露诧异。我只好落荒而逃。
生活回到了以前的模样。语文课上我依旧故意说话,气得那个年轻老师拍板擦走人。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多言多语的人,却没人知道我内心的悲凉与孤独。
周五放学回家时,恰逢一场葬礼。诵经声如咒语,声声传进我的耳朵。我有种不良的预感,如同受了某种召唤一样循着声音走近。
我看见了宋希真,静静地跪在地上,我看不清他的面前的东西,但隐隐约约能感觉到火与光的跃动。应该是张老师的灵堂了——这样确定而又不愿相信的事情让我感到悲伤。
宋希真站起身子,神情呆滞地向着四周看。这时,他看见我了,目光停在我的身上,似乎有些诧异。
于是,我赶紧把身子藏在隐秘处,要进去吊唁的想法顿时抛掷在九霄云外。他停在远处愣了愣,随即转身离去,只剩下孤寂的身影,在夕阳的的拉扯下,无声地蔓延到我的脚下。